赤阴教主还是沉默。
楚珺有些惘然。
“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顾濯说道:“你们的教主从来都不愿看到你们的存在。”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唏嘘,很是感慨。
场间一片死寂。
无数目光中,赤阴教主毫无征兆地笑了。
她笑得很是痛快,几近癫狂。
不管是和尚的那半张脸,还是尼姑的另外半张,都在极尽畅快地笑着。
一声轻响。
那是山门大阵行将告破的声音。
坐落在赤阴峰顶的石塔,塔身上已经覆起浓厚的霜迹,只剩下塔尖留有本来的颜色。
“是的。”
赤阴教主望向自己的教徒们,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说道:“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因为我根本就不愿意成为现在的自己。”
没有人说话。
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
数百位赤阴教的修行者,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教主,如同被一生中的挚爱背叛。
楚珺更生惘然。
在第一次谈话过后,她一直不明白为何自己无法动摇对方的道心,险些相信了对方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说辞……没想到原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
赤阴教主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是你们不必失望。”
她笑着说道:“我会让世间再次出现一个赤阴教,届时我会对你们的后辈讲述今天的故事,而在那个故事里的你们都是惹人疼爱的。”
就在这时候,顾濯觉得着实莫名其妙,忍不住说了一句话。
“非要说这么一堆话,到底是你脑子不好,还是你就想让别人过来杀你,好减轻你心里头的负罪感?”
第217章 霜雪之息
楚珺在旁说道:“如此不适时宜的话,往往都是真心话。”
顾濯说道:“那她人还挺好的。”
楚珺轻轻点头,说道:“至少还能给人留一个日后的名声。”
顾濯顿了顿,说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人之将死其言也真。”
楚珺闻言怔了怔,心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人世间多是临死之前仍旧不愿意说出一句真话,更不要说什么善良的谎言的人,从这个角度来看,赤阴教主心中的确留有些许值得以美好相称的禀性。
或许正是这么个原因,她才能从禅宗不知哪间寺庙处得来传承,把自己弄成现在这么一副奇奇怪怪的模样。
两人的谈话声没有避着谁,就像顾濯说的第一句话那样,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场间依旧一片死寂。
气氛越发低沉。
在远方,赤阴教山门大阵上的裂缝越来越多,令人心悸的轻响声愈发密集。
就像是深冬季节河流发生凌汛之时冰块与岸边相撞那般。
此间,那些无一不身披鲜血浸染衣衫的赤阴教徒们,还有许多人在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教主,然而更多的人却是低下了头,沉默不语,似是就此认了命。
看着这一幕凄凉的画面,赤阴教主唇边的笑容不曾断绝,还是那么温温柔柔的模样,像极了她当初心中满怀爱意之时。
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场间众人,叹息说道:“其实我也不愿事情走到这种境地,为此犹豫到现在这一刻,奈何上苍就是要你等死去,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前半句话是真的。”
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个我可以作证。”
谁也没有回应,因为找不出意义。
唯有赤阴教主例外。
“后半句为什么是假的?”
“祸是你惹出来的,天地因你而变,让旁人担起这个责任恐怕不太合适吧?”
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顾濯,而是楚珺。
赤阴教主平静说道:“我只不过是让天地为我做选择罢了。”
楚珺无言以对,心想这也太能尽情责怪了。
便在这时,赤阴峰顶那座石塔终于被霜迹所完全覆盖,沦为一座冰塔。
山门大阵随之开始破碎,雾气从裂缝中渗入,如烟。
比之寒雾更先到来的是夜风。
如今正值夜深,太阳未曾照常升起,满天星光与月色被层云掩盖。
天地间一片漆黑,风自然更冷。
夜风落在某个赤阴教弟子的身上,此刻心神已经麻木的他,正要闭上双眼等死时,有湿意在他的身体上泛起。
他抬起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发现那并不是泪水,而是荒原深处十年难得一见的雨。
冻雨随风潜入夜,看取浓雾一片。
说荒原之凶险,道荒原之凶险,大抵就是此时此刻的境况。
更多的人被夜风加身,感受到随之而来的雨水,在片刻的沉默过后非但没有痛哭流涕,而是笑了起来。
不过都是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听着那道笑声,更多的人随之而笑,是凄凉,亦悲愤。
站在这一片笑声当中,楚珺神情微惘。
她怎么也没想到,今夜居然会迎来这么一幕画面,赤阴教竟会是因此而沦为历史的尘埃。
她偏过头望向顾濯,心想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
……
远方山崖上。
大司祭遥望赤阴峰上的画面,神情愈发炙热。
生在荒原,活于群山,至今已有八十余个年头。
在这八十个不见春夏秋冬的年份里,他不仅亲眼见证荒人与人类的死亡,更是亲身直面过那些与天灾无异的恐怖气候。
荒原上,很难再有人比他对此了解更深,他曾试图过借此力量去杀死生活在此间的人类,为荒人创造出一个干净通透的世界,结果当然是失败。
自那以后,大司祭始终坚信天地之间无人可以在群山之中呼风唤雨,纵是羽化亦不能超然于外,风雨霜雪皆有着自我运行的独特韵律。
如今,这一夜。
风起雨至,雾重如山。
荒原天空之下的灾难齐聚于此,无疑是上苍意志的真实呈现。
这是唯一的合理解释。
大司祭缓缓跪下。
他仅剩的一只手掌落在地上,泪水从他的眼眶里奔夺而出,在那苍老布满皱纹的脸颊上纵横流淌,就像是干涸数百上千年的大地,在他的生命中降下了第一场雨。
颤抖到不能自已,泪流满脸到无法言语,是因为大司祭沉浸到无尽的幸福当中……更因为他知道自己走了一条正确的路。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司祭站起身,望向远方化身为巨虫尚未死去残留些许意识的喻阳,干裂的嘴唇里流淌出情难自禁的骄傲的声音。
“我是对的。”
“这世间,唯有上苍才能拯救我族。”
“你可以安心死去了。”
大司祭以此为道别,目光再次落到赤阴峰上,神情渐静。
他知道,上苍的眷顾从来都不是毫无代价,必须要有所付出。
——无论如何,顾濯都必须要死。
……
……
人们总是说,世间有很多事情高于生死。
比如对错,比如黑白,比如荣辱……然而这一切终究是以活着作为前提。
于是,当生死这个前提被抹去的当下,像这样的事物就能理所当然地进入眼帘。
赤阴教的修行者们绝望而悲恸的哭声并未长久,不是因为夜风寒雨将其冻杀当场,而是他们正在做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情。
——与赤阴教主厮杀。
更准确地说,这其实是一次单方面的送死。
对赤阴教的邪修而言,既然死亡已经成为注定的结局,比起死在荒原天灾之下,死在自己所追随的教主手中,无疑是一种更为美好的死亡。
石坪之上鲜血成河却不见断肢,几乎每一个死去的人都维持着身体的完整,只在眉心或心脏处留有创口。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与风雨对峙,让此间维持着应有的面貌。
砰!
山门大阵彻底破碎。
寒雾如浪潮涌来,似山海倾轧而至,气势恢宏。
落在后方的赤阴教的邪修的尸体,与寒雾相接触的那一瞬间,直接沦为冰雕,栩栩如生。
赤阴教主看着这一幕画面,眼中更生快意,只觉得这真是美极了。
多年以后,她若是故地重游,再见此间故人……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美好的事情啊?
她带着这样的想法,冲入人群当中,以更快的速度开始杀人。
她要抢在寒雾到来之前,杀死赤阴教的每一个人,不为自己留下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