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很大,荒人更是无数,古往今来杀之不尽。
然而,在这难以计数的荒人当中,走到他们这等境界的人却连万中无一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甚至可以说是差之不可以道里计。
像喻阳和大司祭这样了不起的荒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肩负着带领族群前进的沉重责任——如果说荒人的修行存在一种飞升,那这就是他们的飞升。
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强烈而崇高的责任感,让他们极少去干涉对方所做的每一件事,因为无论喻阳还是大司祭都知道对方的最终追求。
“我仍旧不赞同你。”
喻阳看着大司祭说道:“还是那句话,假如上苍是一位真实的存在,何以我族遭受苦难已有千年万年,而它始终默不作声?”
大司祭认真说道:“时辰未到。”
喻阳讥讽说道:“我还以为你这次要说告诉我,其实是我族罪孽未消,须再虔诚叩拜上一个又一个千年。”
大司祭置若罔闻,说道:“如今时辰将至。”
喻阳眯起眼睛,缓声说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大司祭说道:“有一个人需要死去。”
听到这句话,喻阳愣了一下,紧接着大笑出声。
他笑的弯下了腰,泪花从眼眶里溢了出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能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话吗?”
“上苍让你杀死一个人?”
“这是何等荒谬的一句话啊?过往数千年间死去的族人,无数个活在这片风雪里的族人,所有所有人的性命与未来就牵扯一个人的生死之上?”
“你现在跟我说,只要我们把那个人给杀死了,那就再也不需要去用鲜血争取阳光,上苍会让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春暖花开,面朝大海?”
“你真不觉得这句话荒唐吗?”
“你是不是已经被自己的错觉给弄疯掉了?”
“人世间怎么可能存在这么一个人?”
“真有这样一位存在,那他就绝不可能还是人!”
嘶吼的声音不断回荡在峰顶,震得四周积雪乱颤而飞,那是不加任何掩饰的不屑与嘲弄。
喻阳满是好奇地看着大司祭的眼睛,问道:“你真不觉得自己现在做的这一切可笑至极吗?”
自第一句话到现在的质问,大司祭始终维持着自己的冷静,神情是不为所动。
“正确的道路从来都是孤独的。”
他看着喻阳说道:“我理解这人世间的一切愚昧与不清醒。”
喻阳安静片刻,收起笑声,说道:“既然你是清醒的不愚昧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人?到底怎样的人能让上苍让你做这种追杀的事情?”
大司祭诚实说道:“我不知道。”
喻阳继续说道:“真要杀了那人,上苍又能为我族带来什么?”
大司祭看着他,认真说道:“这不是一笔交易,而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喻阳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同样认真问道:“你心里可还有我族?”
大司祭平静说道:“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喻阳沉默了。
大司祭看着他的眼睛,缓声说道:“为了你的想法,我族死伤无数,最终换来一尊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羽化,这就是你近些年做的事情。”
喻阳没有说话。
大司祭说道:“任你如何视我愚痴不可救,我这些年来终究是在让族人活下来,而你做的是让族人死去,这就是你我最大的区别。”
喻阳不愿再听下去,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大司祭平静说道:“你该死了。”
喻阳再次沉默。
大司祭说道:“你的计划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在那一天过后,整个人类世界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你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为此而勾心斗角,那你还有什么必要再活下去呢?”
喻阳说道:“所以我该为自己赎罪了。”
“赎罪只是其一。”
大司祭静静看着他,说道:“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你的性命帮助我前进,为族人寻找一种崭新可能的存在。”
话说到这里,近乎无话可说。
喻阳转身,视线落在浓厚夜色深处。
那里是群山的极深处,在无尽的冰雪当中有着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春天,清澈的湖水倒映着湛蓝的天空,黑色的泥土里蕴藏着生命的气息与希望。
想到那片让他魂牵梦萦的土地,想着温暖而惬意的阳光,他的心绪渐渐变得平静,然后说道:“我有一个问题。”
大司祭神情凝重,明白他已经在动摇,说道:“知无不答。”
喻阳问道:“那人到底是什么人?”
大司祭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回忆着自己自上苍得来的启示,那些若有若无的天籁之声,说道:“或许他已经不再是人。”
喻阳笑了起来,说道:“那他难不成是天?”
大司祭的眼神有些复杂,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说道:“我不这样认为,人间可以有天意的存在,但上苍绝不该真实存在。”
“因为你害怕亵渎。”
“或许。”
喻阳不再在此纠缠。
他有所思,然后对大司祭说道:“我答应你,因为我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人,值得被所谓你所信奉的上苍借凡人之手诛之而后快。”
不知道为什么,大司祭隐约事情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因为相信彼此有着共同的目标。
……
……
翌日,晨光到来。
直至此时,楚珺仍未再进屋哪怕一步,因为她着实不想看到顾濯的可恶嘴脸。
当赤阴教的长老敲响客舍的院门,得到回应后进入,很清楚地看见了她肩上尚未淡去的霜迹,诧异之余是欢喜。
“教主心有所感,已经出关。”
那位长老说道:“还请两位客人前去相见。”
这句话很是礼貌,找不出半点疯狂的意味,像极了正常人。
楚珺轻轻点头,维持着该有的骄傲轻慢,唤醒顾濯。
一夜长眠,顾濯的伤势虽未缓和半点,但精神终归是好了太多。
以道法简单洗漱,拂去肩上尘埃,在那位长老的带领之下,顾濯和楚珺这对无名义的师徒前往峰顶。
途中有话。
楚珺作为徒弟与随从,当然没有资格随意开口,故而说话的人是顾濯。
“贵派门中可有一位喜欢身着嫁衣的女修长老?”
“……本门上下多是喜穿嫁衣之人。”
那位长老很是友善地笑了笑,语气诚挚说道:“比如在我的洞府里就有十余件不同的嫁衣。”
楚珺闻言微怔,望向这位赤阴教的长老,再一次确定他是男的,绝非女子。
顾濯神情丝毫不变,感慨赞赏说道:“贵派果真不同凡响。”
楚珺心想这分明就是阴阳怪气吧?
“您是想要见我的那位同门吗?”
“只是想起前不久我曾亲自为你的这位同门与一个姑娘证婚,其时两人为之而泪流满面,那画面让我为之久久不能忘怀。”
“……也许我知道您指的是谁了。”
那位长老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想着话里那两个人当下的处境,语气复杂说道:“她们……的确十分感动,直到今天还是很感激您。”
顾濯很是欣慰,说道:“那样就好。”
那位长老犹豫片刻,问道:“您要见她们一面吗?”
“不必了。”
顾濯温和一笑,说道:“本就是一次萍水相逢,顺水推舟的事情,如今得知她们的近况不错,又何必再相见呢?”
楚珺越听越觉得这话奇怪,奈何这时不方便询问,只能按下好奇心。
往后一路直至峰顶,再无言语。
登顶之前,那位长老停下了脚步,便不敢再往前一步。
前方就是赤阴教教主洞府所在。
为方圆近百里所见的那道如火般的晚霞,就是自此而升起,无声彰显着赤阴教的强大。
顾濯与楚珺走进洞府。
说是洞府,事实上就是一处极为广阔的石坪,上面坐落着一幢三层木楼。
楼前空无一人,绕步行至后方,方有新景入眼。
万里云海,满天风雪。
雪中有座石塔。
塔前坐着一个尼姑。
这位尼姑就是赤阴教的教主。
楚珺看着她的背影,想起自在道人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心情微妙。
这人难不成是在盈虚身死以后,心死如灰,遁入空门?
便在这时候,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
来自石塔前的尼姑。
“你是盈虚……”
她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哭腔,不忍与悲凉:“他的徒弟?”
顾濯面不改色说道:“差不多吧。”
楚珺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顾濯心想反正总归都是师徒关系,在乎那么多作甚。
尼姑没有转身。
然而站在她后方的两人,识海中都浮现出她正在无声泪流的画面,栩栩如生。
楚珺很是意外,发现此人的境界比之传闻还要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