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239节

  “杀死我。”

  王祭看着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神情淡漠说道:“易水就是你的。”

  魏青词没有说话。

  王祭说道:“又或者你熬到我老病死去的那一天,把我的画像挂在祖师堂上,然后再提剑把易水杀上一遍,让这里被画上你的规矩,如何?”

  魏青词往后退了数步,向他认真行了一礼,说道:“谢师尊教诲。”

  王祭听懂了,便也笑了。

  “弟子暂且不敢作此念想。”

  魏青词抬起手,拔出腰间佩剑离烛,语气平静而认真:“然而,今天弟子若不为刘师弟递出这一剑,日后着实于心难安。”

  此时此刻,两人相距不过三丈。

  世间剑修数不胜数,除却此刻位于他身前的师尊不论,最强的无非就是那么四个人——剑道三宗的三位掌门,以及剑道南宗。

  这四人当中,毫无疑问是以一人称宗的剑道南宗在修行路上走得最远,境界最为高深,实力最为强大。

  至于另外三位掌门孰强孰弱,修行界对此向来不缺争论。

  但其中有一件事却是由始至终都能得到公认的。

  四人当中,三丈之内。

  当以魏青词最强。

  多年以来,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因此怀有骄傲。

  骄傲不是愚蠢,哪怕今朝且慢离师尊而去,他仍旧没有想过自己能赢下这一战,但他……真的很想知道这其中的差距。

  自己与羽化的差距。

  那个让他朝思夜想梦寐以求的境界到底是怎样的。

  念及此,魏青词出剑。

  剑名离烛,意为黑夜中烛火的光芒射向远方,此剑独以快字盛名满天下,鲜有能及者。

  一线天光浮现于浓雾当中,仿佛朝阳降人间。

  直指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老者。

  这一剑是如此的快,与真实的光已然找不出太多的区别,更是凝练成极致的一点,足以刺破世间九成九以上的事物。

  魏青词这样想着。

  然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为何还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擦。

  一声轻响,鲜血从他的腹部喷溅而出,让周遭雾气染上血色。

  原来那一线天光早已消亡。

  与他的剑锋一并。

  胜负已分,在魏青词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的那一刹那。

  “结束了。”

  王祭带着些许厌烦说道,眼神里毫无情绪,看着自己的开山大弟子。

  魏青词往后一步,低头看了看胸口处的剑伤,颓然跌倒在地。

  王祭继续说道:“世间万物,无有能快过人心念想者。”

  魏青词说道:“因为这里是你的道场。”

  王祭很是失望,看着他说道:“不要再让我听到如此愚蠢的话语了。”

  魏青词面不改色,说道:“从我出剑的那一刻起,此二字便与今日之我无关,因为此事无关天才与白痴,只在于我该不该做。”

  王祭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书生们的事情。”

  魏青词忽然问道:“所以这就是师尊您当年不愿离开易水的原因吗?”

  王祭眯起眼睛,没有回答这句话,转而说道:“仅此一次。”

  魏青词知道师尊指的不仅仅是这个问题,更是拔剑相向的机会。

  再有下一次,无论他有再多的理由也无意义,最终留下来的结果只有一个——生死。

  王祭悬着的手指落下。

  咚。

  为离烛斩开一线的雾气重新聚拢,掩去老者的身影,不为人见。

  一道声音落在魏青词的耳中。

  “荒人之法可以入羽化。”

  “然而。”

  “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

  ……

  ……

  易水中的这场师徒剑争不为人知,就像荒原深处群山里进行着的那场传承。

  楚珺正在挖洞。

  顾濯走在少女的身后,看着她无比认真地进行着这桩伟大的事业,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字面意义上的灰头土脸,颜容上找不出半点从前的清丽与自傲。

  挖洞不是容易事。

  首先你要确定前方具有何种事物,决不能莫名其妙挖到地底暗河当中,否则不死也要有大麻烦,其次还要再考虑坍塌的问题,以及方向路程和速度……

  自步入修行路的那一天,楚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把手中道剑当作是泥锹,藏身在荒原群山下方挖洞……如此这等荒唐事。

  更为荒唐的是,她对此居然乐在其中,想要让这个过程再久一些。

  这不仅在于顾濯直指大道的教诲,亦在于诸如此刻的闲谈。

  “那位大司祭与和尚的区别在什么地方?”

  楚珺的声音与岩石被剥落的动静混合在一起,听着有些浑浊。

  顾濯说道:“这句话你该去问那些和尚,非要我说的话,区别自然在于前者太过粗浅。”

  楚珺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双手落在前方,很简单地剥下一大块石头,顺带着让其化作为飘不起来的齑粉。

  不知道为什么,她原本沉重的伤势随着不断挖洞,非但没有变得更加严重,反而神奇地开始了好转。

  她想了想,说道:“粗浅不见得全是坏处。”

  顾濯与楚珺相隔三丈,借着那一团离而不散的火焰看着挖洞的进程,漫不经心说道:“所以那个大司祭说的是真的,他的确能听到某些声音。”

  楚珺微微一怔,手上的动作变得僵硬了起来,迟疑问道:“上苍的旨意?”

  顾濯说道:“不错。”

  楚珺说道:“换做道门的说法……那就是天意?”

  顾濯淡然说道:“尽管这其中存在着区别,但现在的你确实可以这样理解。”

  楚珺沉默片刻后,问道:“天意真的存在吗?”

  顾濯说道:“不要忘记那个大司祭还说过另外两个字,人心。”

  楚珺摇头说道:“听不懂。”

  与传承道藏真意时不同,顾濯没有对此做出任何的解释。

  楚珺很好奇,他到底是无法准确回答这个问题,还是对此有着强烈的芥蒂,故而不愿给出答复。

  “你想多了。”

  顾濯猜到她在想些什么,随意说道:“我只是觉得无论天意还是人心都太过复杂,根本不是现在的你有必要去了解的,好高骛远是很愚蠢的事情。”

  楚珺问道:“何时思考此二者才不算是好高骛远?”

  顾濯不假思索说道:“羽化。”

  楚珺无言以对。

  下一刻,顾濯给出了一个简单而直接的解释。

  “连羽化都不是,连被白皇帝放在眼里的资格都没有,思考天意人心这种玩意不是好高骛远是什么?”

  楚珺沉默了。

  她隐约觉得这句话叙说了些什么,但又直觉这一切离自己有着无比遥远的距离,不必去看。

  位置并不对等,看不到对方眼中的风景,凭什么知晓别人的真实想法?

  “羽化……”

  她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心有所感,忽然问道:“荒人之法可行与否?”

  顾濯平静说道:“如果你指的是以此作为助力,让一位得道境界的修行者步入羽化,那么事实就是可行。”

  楚珺没有惊讶,只觉得事情果然如此。

  除去这个理由以外,她着实想不到让清净观在内的各方势力,有什么必要冒着为天下大不韪的莫大风险,私自与荒人进行勾结。

  “这种做法存在沉重代价对吗?”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话:“我是从你的语气听出来的。”

  顾濯嗯了一声。

  楚珺等待片刻后,发现没有下文。

  于是她也嗯了一声,二声,询问的意思。

  顾濯说道:“我不习惯谈论未曾真实见过的事物。”

  楚珺心想这句话真是有道理极了。

  紧接着,她想到这一路过来听到的每一句话,眼神顿时变化剧烈。

  当今人间,谁有资格以这般轻慢无所谓的语气点评羽化之境?

  顾濯想了会儿,说道:“如果单从那块石头,也就是那座孤山的山神来看,当下荒人所无法解决的问题在于,它没有真正的自主意识,只不过是一尊看似有害的神像罢了。”

  楚珺下意识说道:“那也不算是具有灵智?”

  顾濯说道:“解释起来很麻烦,你可以理解为它的所谓灵智,本质上是一种无止境的学习与推演,让自身不断进行演化。”

  楚珺墨眉蹙起,不可避免地生出担忧,说道:“如果它真能无穷尽的演化下去,谁能与它为敌?”

  “我以为这是最无所谓的担心。”

  顾濯的声音轻快如水:“人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存在着一个极限,无论肉体还是神魂,在它让自己无敌之前,它的存在会率先陷入无……难以挽回的崩塌当中。”

  话中有欲言又止之意。

  楚珺不解为何他突然改了话头,但想着他之前说的眼见为实,心想也许是有过一次相似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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