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说道:“我不会死。”
楚珺问道:“那我呢?”
“你也不会死。”
顾濯闭目以养神,声音虚弱说道:“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会教你很多东西。”
楚珺怔住了。
顾濯说道:“你可以把这当作是报酬。”
楚珺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顾濯平静说道:“我知道你师父是观主,你不需要向我重复强调这个没有意义的事实,就像你也不用知道我是谁。”
楚珺安静片刻后,说道:“为什么?”
顾濯随意说道:“我与道门有着你所难以想象的深厚渊源和感情,道门如今的处境让我颇感唏嘘,而道门年轻一辈里唯有你值得我多看上几眼。”
“你既然决意担负起重振道门的责任,接下来这段时间就不要去思考那些无意义的事情。”
他的声音里找不出半点情绪:“待你日后踏入羽化之时,自然就能明白这段时光是何等珍贵。”
楚珺不说话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顾濯继续说道:“两刻钟的时间,不懂就问。”
不等楚珺反应过来,一段道藏就已经从他的嘴里被念了出来。
意义复杂的经文,怪异难读的文字,仿佛山涧流水般缓缓流淌而出,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
楚珺来不及惊讶错愕,心神便已沉浸在其中。
待她再醒来的时候,过往盘桓在心中的许多困惑都已被解开。
曾经让她无法理解的那些极复杂道理,就像是一团被猫儿玩弄过的线团,而现在这个线团竟在三言两语之间被物归原形,以最初最为真实的面貌袒露在她的眼中。
这是何等程度的道法造诣?
楚珺看着顾濯,眼神复杂至极,心中无可避免地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师父……在道藏之上的造诣可有此人深?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大逆不道,不尊重那位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观主,但却无可避免地在她道心留了下来,根本无法抹去。
顾濯的声音再次响起。
“试一下。”
他说道:“我没收过徒弟,不怎么会教人,你要是愚蠢我要再换种方式教你。”
楚珺轻轻点头,体内真元随之而动。
那一抹燃烧在她指尖之上的火焰渐渐往外飘去,汲取周遭天地灵气而奉养自身,离而不散。
顾濯说道:“还行。”
楚珺很想问怎样才算是很好,但最终她问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要怎么带你离开?”
“……我又不是残疾。”
顾濯站起身来,把且慢当作是拐杖,双眼依旧紧闭。
楚珺问道:“就这样走出去?”
顾濯嗯了声,说道:“或者挖地洞。”
接着,他再次颂出道藏里的某一篇经典,以及自己的注解。
这本该是极其耗费精神的事情,然而对他来说却要比吃饭喝水还要简单,连半点精力都耗费不上。
楚珺一边聚精会神理解着,一边走在前头开路。
当下她从顾濯口中听到的这几篇经典,其意都在于如何与天地相处,借万物之力而用。
听起来其中隐隐流露出些许天道宗的意思,然而当她往最深处去思考,便又觉得这是自己的一种无趣谬认,因为这绝非一宗一门所能概括的。
如果真要以某个门派来概括顾濯对道藏的理解,或许只有……道门二字。
一念及此,楚珺很自然地想到盈虚道人。
这位为皇帝陛下所诛杀的天命教主,据说与道主有着神秘莫测的关系。
或许此刻她所听到的这些经文,便是来自于这段关系的存在?
……
……
修行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
漫长时光当中,千千万万次的重复为的仅是往前一步,很多人甚至不敢奢求突破。
楚珺过往亦是如此,直至今天。
她重新拾起入道之初的快乐,于是脚步便也轻快,不再艰涩。
于是顾濯在某刻睁开眼,望向她在冻土挖出来的地道,叹息着说了一句话。
“虽然我的确不是残废,但我现在真是半个残疾,你能不能稍微慢点儿?”
……
……
易水。
魏青词借浓雾隐去身形,登上江心岛。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朽背影再次落入他的眼中,与过往找不出任何区别。
他说道:“刘师弟死了。”
扶手被敲打的声音响起。
咚。
咚。
咚。
魏青词不再低头,看着师尊的背影,认真说道:“师弟是死在荒原,而他是为我去的荒原,我之所以要去荒原为的是突破。”
王祭笑了起来,说道:“听着,你像是在怨我?”
魏青词摇头,说道:“不敢。”
王祭问道:“言辞当如剑锋。”
魏青词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认真说道:“师尊,您理应清楚我为何着急突破,是因为您当下已然寿入深秋,这个铁一般的事实。”
王祭笑了笑,说道:“继续。”
魏青词面无表情说道:“易水之剑不同于挽剑池与朝天剑阙,意在手中三尺求直,从来都是有进无退,故而也是世间最为凶险的修行之路。”
“像这样的路,若无羽化中人坐镇,传承如何得以悠久?只怕早已都死在剑争仇杀之中。”
他说道:“这是您当年与我说过的话,我想您应该都还记得吧?”
王祭想了会儿,说道:“没忘。”
话说到这里,魏青词缓步走到那张轮椅的前方,问道:“我是您的开山大弟子,我不曾违逆过你哪怕一次,我想知道您今日行事前为何不愿顾及我分毫?眼里唯有自己的朋友?”
王祭沉默片刻后,微仰起头望向自己的徒弟,微笑问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似乎是在怪罪我?”
第211章 我是谁?
魏青词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是的。”
王祭笑意更盛。
“很好。”
他说道:“再具体些。”
魏青词看着老者无所谓的笑容,声音微沉说道:“师弟之所以死在荒人的手中,是因为他受伤,而他的伤势是因师尊您而来。”
易水弟子皆有命灯相连,人死即灯灭。
就在那盏命灯幻灭的前一刻,曾有无双剑意从中倾泻而出,几近斩断灯火。
世间谁能有这般剑意?
唯他师尊而已。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来到这里,说出这么一番几近大逆不道的话?
“我不认为师尊您的眼里有自己的朋友是错,但有没有可能……宗门与传承至少能够与您的朋友对等?”
魏青词的声音里带着哀痛之意:“您必然是清楚的,刘师弟负伤后再想要走出荒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师尊您偏偏还是这样做了。”
王祭感慨说道:“听起来的确是我错了。”
听着这句话,魏青词神色不见好转,更为低沉。
王祭说道:“然后呢?”
魏青词低头,沉默不语。
王祭微微笑着,说道:“如果我没忘记的话,前些天他来寻我借走且慢后,你曾来问过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我当时让你回想起一个道理。”
“那个道理是无所谓向谁出剑,只要你能承受得起后果。“
魏青词安静片刻后,说道:“我当然不会忘记师尊您的话,但我同样不会认为您说的都是对的,至少,这一次你错了。”
王祭静静看着他,苍老面容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说道:“那就证明给我看。”
魏青词问道:“以剑?”
王祭说道:“要不然呢?”
魏青词再次沉默。
王祭看着他,平静说道:“易水过去有着怎样的规矩,我从来都不在乎。”
魏青词抬起头,轻声说道:“因为易水,自百年至今都是你的易水。”
王祭说道:“是的,易水是我的。”
百年之前,任由人世间风雨飘零不断。
无论大秦抑或道门,皆有所求易水。
但他一步不愿行。
易水便于中流岿然不动。
一切源自于他的个人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