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221节

  顾濯站起身,简单地拍了拍手,又掸去肩上的尘埃。

  数十道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情绪复杂至极。

  有人想要做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继而放弃,因为折雪就在那里。

  片刻后,人群分开一条通道。

  商人首领亲自拖来马车。

  顾濯微笑说道:“帮个忙,替我把她给搬上去。”

  商人首领的身影僵硬片刻后,终究是低下了头,迎着贺听荷满是怨毒与愤恨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把她给搬到了车厢里头。

  整个过程都很安静。

  就连贺听荷自己都没说些什么,只不过是在那冷笑着也痛哭着,不知道是后悔还是别的什么。

  “别这么不高兴。”

  顾濯坐上马车,向营地里的众人挥手道别,安慰说道:“换个角度想,至少你们接下来的路途是平安的,而我现在也没生气到要把你们都杀了。”

  商人首领强颜欢笑,话却说不出口。

  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夜色里,连带着贺听荷的哭声也随风而去,营地里还是一片死寂,久久无人发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低声问道:“让他这样子把人带走……好吗?”

  话音方落,很多人紧接着就是开口否定,言语里都是憎恨与痛斥,仿佛不如此不能心安。

  “有什么不好的?”

  商人首领面无表情,目光扫过场间众人,忽然破口大骂道:“你们真他娘的是一群白痴,不管他俩谁是那位新郎,只要他们走了我们不就安全了吗?你们到底在想些什么狗屁玩意?!”

  ……

  ……

  那辆马车上。

  不知何时,贺听荷没有再哭了。

  但她同样也没说话,就这样躺在幽暗的车厢里头,仿佛感受不到四肢伤口传来的疼痛,整个人就像是直接死了一样。

  哪怕她偶尔想到自己即将迎来的晦暗惨淡无光未来,心中再一次燃烧起愤怒,片刻后仍是无力熄灭。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是温和。

  “虽然你先前诬陷过我,但我不是计较这种小事的人,其实你可以试图说服我改变主意。”

  贺听荷听着这话,冷笑说道:“改变主意,你觉得这句话很好笑吗?”

  顾濯好奇问道:“虽然我不是在和你说笑话,但你现在不就是在笑吗?”

  贺听荷愣住了。

  片刻过后,就在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愤恨成怒准备破口大骂的时候,却又听到了一句话。

  “骂一句一片肉。”

  顾濯的声音依旧柔和。

  贺听荷顿时寻回了理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认真说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如果我真的就是那位新郎,赤阴教会找到你的,你这就是在舍己为人。”

  顾濯想也不想,直接说道:“我就是想让赤阴教找上门。”

  贺听荷再次愣住了,完全无法理解,茫然问道:“为什么?”

  顾濯说道:“因为你神魂的状态很有趣。”

  “赤阴教的手段虽然乱七八糟,但其中确实存在着特别的地方,值得看上一眼。”

  他坦诚说道:“可惜的是,我接下来的时间有些紧迫,不太方便去一趟赤阴教的山门交流道法心得,只能是把你带上等他们主动找过来了,看到时候能不能稍微聊上几句。”

  贺听荷目瞪口呆,只觉得话里的每一个字明明都是那么的寻常,为何落到自己耳中却都是癫狂?

  与赤阴教交流道法?

  这是何等荒谬的一句话?

  然后她彻底陷入绝望,喃喃说道:“你果然是个疯子。”

  “疯子吗?”

  顾濯想了想,发现这已经不再是今生第一次被说疯子。

  只不过从前那几次不像是今夜,可以闲聊。

  他问道:“那你觉得我疯在什么地方呢?”

  贺听荷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带着自暴自弃的意味,嘲弄说道:“疯在哪里?疯在你完全没有自知之明,连赤阴教的东西你也想着去沾,你以为你是谁?任凭你有再多手段再大的背景,主动去沾上这种东西就是一件愚蠢到极点的事情!”

  顾濯说道:“那你呢?”

  贺听荷忽然沉默了。

  “既然道理你都明白,为什么你在沾上这种东西后还要回来荒原?”

  顾濯没有回头,漫不经心说道:“都到这种时候了,你再自欺欺人也没有意义,或者你是认为我要回头自证清白?”

  贺听荷安静片刻后,缓缓闭上眼睛,低声自嘲道:“当然是因为我逃不掉。”

  顾濯说道:“为何逃不掉?”

  贺听荷顿了顿,最终还是放弃了讨价还价的念想,说道:“我的神魂里……可能多了一个自己。”

  “有些意思。”

  顾濯挑了挑眉,说道:“继续。”

  贺听荷缓声说道:“那是真的自己,与我本人唯一的不同就是她喜欢上了一个人,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个不停,让我倍受相思之苦。”

  顾濯说道:“都不同到这种程度了,这还能是同一个人吗?”

  不知道为什么,贺听荷听到这句话后,整个人如同应激一般,声嘶力竭大喊道:“就是我自己,怎么可能不是我自己,我知道那就是我自己!”

  这份激动不仅出现在话里,更体现在她浑然不顾身上的伤势与疼痛,挣扎着就要爬起来,哪怕是死也要咬上一口顾濯才肯罢休。

  顾濯指尖微微一动。

  无形的真元凝成锁链,直接穿过贺听荷的四肢上由折雪带来的创口,把她按倒原地不能动弹。

  紧接着,一道宛如荒原晨露那般清冽空明的气息无声出现,瞬间浸没她的心神。

  贺听荷这才渐渐冷静了下来,回想起自己刚才的反应,神情错愕难言。

  “还能冷静就好。”

  顾濯温声说道:“不然我们可就没法聊下去了。”

  贺听荷艰难地坐起身,低头片刻后,霍然抬头问道:“你这是什么道法?!”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神明亮到极点,如同黑夜里的月亮。

  顾濯说道:“是清净观的道法。”

  话音落下,贺听荷眼神里的光芒瞬间消失,半点不复存在。

  玄都封山的如今,清净观就是事实上的道门第一宗,其道法又岂是能她有资格习得的?

  “现在呢?”

  顾濯问道:“你还觉得那个你是你本人吗?”

  贺听荷痛苦地闭上眼睛,说道:“我不想是,但那就是。”

  顾濯若有所思。

  事已至此,贺听荷再也没了抵抗的心思,神情颓然地说出了自己遭遇的变故。

  就像她几天以前,曾在篝火堆里说过的那样,她在荒原上遭遇过不止一次荒人的围杀。

  在某次残酷的厮杀当中她险些死去,最终被那位嫁衣女修救了下来,然后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但她最终还是决定要离开。

  离开以后,她起初很是庆幸自己得以重回人类世界当中,心情无比的雀跃,然而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她的神魂却渐渐变得空荡了起来,仿佛失去了一样极为重要的事物。

  当时的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后来才是明白……那是爱情。

  爱情是很了不起的一样事物,可以为她带来新生。

  ——字面意思上的新生。

  一个同样的她出现她的神魂当中,向她不断叙说着爱情的美好,她时常觉得这不是自己的想法,可是当她往深处去想又不得不承认那是真实的,是她不敢承认却拥有的念想。

  久而久之,这让她越发意识到自己是虚伪的,爱情令她活出真实的自我。

  顾濯静静听着。

  “但我这一次来荒原是为了结束这段爱情。”

  贺听荷的声音忽然变大:“我根本就不知道她要来嫁给我,我没有想过要害人的啊……”

  话没能说完。

  顾濯打断这话,提醒说道:“但你却故意逼我离开,而我离开以后,那里再也没人能阻止她来娶你。”

  贺听荷愣了片刻,摇着头痛哭说道:“我只是不想她死而已,这难道有什么错吗?”

  顾濯不再多言。

  赤阴教这门道法的原理听起来并不复杂,归根结底就是落在七情六欲上面,修行界从来都不缺乏类似的功法。

  唯一让他在意的是贺听荷话里描述的新生,这是他所不曾听闻的事情。

  想要弄清楚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剖开贺听荷的神魂,让那两个她出现在眼前。

  但顾濯先前所言并非虚假,他的确想要再见一面那位嫁衣女修,稍微探讨一下赤阴教的修行之法,否则当时也不会特意饶其一命。

  “还挺有意思的。”

  顾濯闭上眼睛,让夜风轻拂面颊,在心里对此间万物说道:“荒原果然别有一番风土人情,值得走上一趟。”

  ……

  ……

  荒原深处,群山之中。

  那位名叫喻阳的荒人站在崖上,望着远方的辽阔原野,面容木讷。

  有人来到他的身后,低声问道:“那些人会来吗?”

  喻阳转过身,望向年幼的同族笑了笑,说道:“会的。”

  然后他伸出手揉了揉小孩的头发,往后方的山洞走去,认真说道:“因为我们给出的诚意是那些人拒绝不了的。”

  “但是……”

  荒人小孩低下头,握紧拳头,咬牙说道:“我真的不甘心啊,为什么非要把东西送出去,难道就不能我们自己留下来吗?”

  喻阳沉默片刻,说道:“生活在南边的人有一句话叫做怀璧其罪……”

  听到这句话,荒人小孩变得极其愤怒,用力挣脱被牵起来的手,喊道:“您到底在说什么啊?在南人的眼中我们生来就是带着原罪的啊!难道我们把东西交出去就能少死一点人吗?”

  “不是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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