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205节

第192章 人间自有痴人在

  今夜星光如水,浸没群山,映得云海若雪原。

  山上夜色总是这般清冷。

  听着陈迟的叨叨絮絮,顾濯没觉得烦,道心宁静。

  像这样的话,若不是朋友又如何能听得到?

  旁人愿意相信他,那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呢?

  夜半时分,酒囊见底。

  两人就此别过。

  顾濯饮的酒不多,醉意早已被夜里寒风吹散,此时便无睡意可言。

  思前想后,他决定起身去外面走走,权当做是解酒散心。

  天都峰上的景色很好,而他与山上风光亦是久别重逢,难免有些感慨。

  这一世他活得着实太忙,总是莫名其妙被一大堆事情缠着不放,如今认真回想起来,夏祭过后就连清静修行的时间也所剩无几。

  或许身在人间就是如此?

  还是因果循环?

  毕竟他上辈子挺闲的。

  这辈子还债也正常。

  至于结仇生怨……这和活在山上与山下没有任何关系可言,是自身所处在的那个位置的问题。

  当你有能力影响这个世界的时候,哪怕你是一具被埋在风雪群山深处的尸体,都会人被掘墓开棺,无置身事外之可能。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零碎事情,顾濯道心越发平静。

  与上辈子相比起来,至少这辈子的他不再放眼人间无一人可以亲近。

  那天余笙说他变了很多,如今回想起来,这句话的确是对的。

  过去的他,很难想象自己与皇后和司主说出那些话,更想不出自己会主动掺和朝堂之事——哪怕这些事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不为之。

  但,这终究是让他得了改变。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也许就是道门所言的化凡?

  顾濯思绪飘远。

  不知何时,他随意闲逛至一处孤崖上,眼中风景开阔。

  朝天剑阙的正殿留着几盏灯,昏黄的光线刺透窗纸,无力照彻夜色。

  殿前站着几位守夜的弟子,倒也没在打着瞌睡,而是低声相谈。

  看着这一幕画面,顾濯回想起先前道别时,陈迟借着浑身酒意还是犹豫许久,最终压低声音告诉他的一件事。

  ——其实林挽衣在朝天剑阙的处境不是那么好,掌门让她闭关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保护她,避免遭受宗门内的一些无意义的冲突。

  这想来与她那位母亲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不可避免的俗气。

  顾濯忽然想到另外一位姓白的姑娘。

  那是他前世的朋友,彼此有过一段也算愉快的时光——他之所以知晓白帝山上的风景,便是因为那位姓白的姑娘曾在山上修行过很长一段时间,对那里有着深厚的回忆。

  可惜好景不长,因为立场相对,最终唯有断了联系。

  当时大概也是林挽衣现在这么一回事?

  出身、性别、血脉……这些都是与生俱来而无可选择的事物,人终其一生都逃不出这个樊笼。

  为何古往今来的人间最强者都在追求飞升?

  为何羽化后一个境界被称之为登仙?

  求道之心和仙凡之别,固然是其中极重要的原因,但其中又何曾没有那些前人厌了红尘,希望借此机会与世俗道别的意思?

  这当然不是所有人的想法。

  毕竟那位皇帝陛下尚在人世,不久前死去的盈虚亦然如此。

  人间自有痴人在。

  然而他们也正是因此缘故而活得辛苦,半刻不得轻松。

  一念及此,顾濯更生感慨。

  酒意早已散尽,他也不知为何今夜的愁绪如此地散发,但回忆往事也没什么不好吧?

  他想着如今相熟的那位余姓姑娘,忽然笑了起来,只觉得世事果真奇妙。

  “我知道你是谁。”

  顾濯站在孤雁尽头,望向北方,好奇问道:“你又可曾猜到我是谁?”

  ……

  ……

  轰!

  暴雨冲刷天地,天都峰上雷暴不断。

  陈迟站在屋檐下,神情格外紧张,带着希冀的目光死死盯着位于阵法最中心处的熔炉。

  折雪此刻就位于熔炉当中,进行着重铸的最后一个步骤——借天雷为锤。

  这是极为高妙的铸剑法,哪怕何三忘已是当今人间极负盛名的铸剑师,在动用这方法铸剑仍有过半的次数失败,即便成功也难称完美。

  然而今天折雪重铸的过程却进行得格外顺利,每一道天雷落下的时机都恰到好处,堪称是妙至毫巅,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调整。

  以至于何三忘明明站在暴雨里,脸皮依旧开始发烫。

  半个月前,他得知顾濯坚持要用此法重铸折雪后,翻来覆去地劝了好几遍,后者却怎么都听不进去偏要坚持到底,让当时的他颇为愤怒。

  这些天他一直在惦记着此事,就等着在折雪重铸失败后叹息着冷嘲热讽,再以长辈的姿态循循善诱,展现出非凡手段把折雪救下来,好让顾濯向他行大礼致歉。

  结果……今天事情偏生进行地如此顺利。

  伴随着一道雷声的消散,铸剑台再次陷入安静,唯剩雨声。

  顾濯转过身,视线从熔炉上离开落在何三忘的身上,神情认真说道:“辛苦何前辈了。”

  “不……”

  何三忘很是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摇头说道:“这是天公作美,我就是个打下手的。”

  顾濯心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就在这时候,陈迟的声音随之而响起,都是错愕和不满。

  “打下手的不是我吗?”

  何三忘霍然大怒,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喝道:“是你懂铸剑还是我懂?”

  陈迟大吃一惊,哪里敢反驳半句,谄媚笑道:“当然是您。”

  何三忘挑眉训斥道:“那你就给我闭嘴。”

  下一刻,他再转身望向顾濯,正色说道:“让你见笑了,要不我们看看折雪如何?”

  顾濯自无不可。

  趁着何三忘去开炉,他眼神怜悯地看了一眼陈迟,意思很清楚。

  陈迟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

  片刻后。

  一声剑鸣倏然响起。

  折雪自熔炉飞出,横剑于半空。

  暴雨与剑身相遇如入大海,留不下任何的痕迹。

  三尺剑锋清亮至极,散发着的气息却又极为寻常,不清冷也不酷烈,不厚重亦不轻灵,找不出任何的特别之处,这依旧是大海。

  又或者是剑锋上倒映出来的天地。

  它什么都不是。

  它什么都可以是。

  一切在于握着这把剑的那个人。

  与从前的折雪相比较,此剑或许只有名字依旧相同。

  “离谱……”

  何三忘眼神恍惚,感受着折雪散发出来的气息,难以置信说道:“……这怎么可能?”

  在他的设想中,此次折雪重铸最理想的状况也不过是变成一把九阶的飞剑,然而此刻在他感知当中的折雪隐隐已经踏过了那道界线,只差最后一着。

  那一着是顾濯的境界。

  此剑可随人而起。

  剑随人起,只要顾濯在修行路上走得足够远,那么随他而行的折雪便能有着同样的了不起。

  若是他能走到羽化的尽头,折雪何曾不能成为易水太上长老手中的且慢?

  何三忘怎能不为之而心神激荡?

  “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顾濯在旁问道。

  何三忘摇了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折雪,语气生涩说道:“哪里能有什么不妥,这或许就是我留在人世间最了不起的一把飞剑。”

  陈迟叹为观止,心想您这也太能吹捧了吧?

  如此一说,顾濯岂不是要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了?

  “我要欠你一个人情。”

  何三忘看着顾濯说道。

  陈迟眨了眨眼,心想自己真没听错吗?

  何三忘继续说道:“我可以在有生之年看到你踏入羽化吗?”

  顾濯如何还能不明白,点头说道:“没问题。”

  何三忘长长地松了口气,语重心长说道:“以后要有什么麻烦到我的地方,千万不要和我客气。”

  顾濯想了想,说道:“等林挽衣出关后,帮我替她寻一把好剑?”

  何三忘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陈迟眼神茫然地看着两人,只觉得一切都像是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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