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看着他,摇头说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吧。”
皇帝说道:“嗯。”
皇后认真说道:“这样做会死很多人,而陛下您经过百年前的那个乱世,便不愿人间再回到那个生不如死的年代里。”
皇帝想着那些血流漂杵的画面,想着易子相食的惨事,想着不惜一切只求给宗门山上人当狗的人们,想着无数诸如此类的过往。
他神情淡漠说道:“总归是现在来得更好,又还没到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何必闹那么多的事情呢?谁也无法保证未来是更加美好的,我不行,天道也不行。”
不知不觉,皇帝与皇后已然行至一处亭下。
夜雨被拦下,轻敲琉璃瓦,淅沥作响。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几乎没有再说过话,静静地看着这场不愿停歇的雨,就着杯中热茶打发时间。
这是过往很多年里他们相处的方式。
直至夜尽天明,皇后才是站起身,准备离开。
借这一夜清闲消愁,为的终是面对现世事。
就在这时,皇帝的声音响了起来。
“巡天司是该要安分些了。”
皇后明白他的意思,转而问道:“钦天监又当如何?”
皇帝安静了会儿,说道:“无论如何,监正之所以身死,终究是因为他在尽职,那便需要给他一个交代。”
皇后不再多问。
如果她连这都要问,那她还有什么必要坐在御书房里?
更何况往常时候,她根本不会听到这么几句话。
但是今天之所以成为例外,与她的关系不见得那么大,更有可能是因为司主与监正。
果不其然,在她尚未走远的时候,皇帝似是感慨地再说了一句话。
“人真的很难服老,偏生老而不死便为贼,所以我至今仍旧为我年轻时候的仁慈感到惋惜。”
……
……
离开景海,皇后仍旧若有所思。
白皇帝最后那句话在她听来,意思并不复杂。
最浅显的意思无疑是让她不要把这次风波真正落到裴今歌的身上,不必让其置身事外,但至少是要安然落地,其中的欣赏意味再是清楚不过。
至于还有没有更多的意思,或许有,但她不会去想。
像这样的事情,不想比想了更好,因为没人能确保自己永远不会想歪。
……
……
晨光再临时,神都外的那座行宫又迎来了客人。
与昨日不同的是,这一次站在顾濯面前的人不再态度过分温和。
那是一位从皇宫里来的太监,姓曹。
众所周知,曹公公是皇后的心腹,常年站在御书房里,亲眼见证过无数重要决定的落成。
他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可以代表皇后的意志。
故而当他的语气不再温和时,其中流露出来的意思便也清楚了。
皇后已有决断。
顾濯坐在他的身前,平静问道:“何事?”
曹公公从怀里取出一张白纸,说道:“关于纸上的这些问题,烦请顾公子您给出解释。”
第188章 事了
白纸黑字,一清二楚。
落入顾濯眼中的那几行字,每一个都是近些天来许多人刻意进行回避的问题,墨迹不见锋芒,却又给人一种锋芒毕露的意味。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些字都是那位皇后亲自提笔所写。
白纸上的第一个问题十分直接,问的就是清净咒。
当天,顾濯在众目睽睽之下踏入清净咒所形成的空明世界,以此化解自身的伤势,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监正甚至在身死前亲口提及过这件事情。
曹公公看着顾濯,认真问道:“顾公子您过往二十余年人生当中,不曾接触过道门所持修行之法,在道门中唯有楚珺这一位朋友,何以对清净咒有着这般超然造诣,让监正本人对此也不得不自愧不如?”
顾濯没有说话。
曹公公也不介意他的沉默,视线落在白纸上,皇后亲手写下的第二个问题。
“这个问题还是和清净咒有关,清净咒对道心亦有影响,因此当时宋景纶以清净咒对你出手的做法,必然是他当时最为真实的念想,但他又在刹那之间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这整个过程是不合常理的。”
顾濯安静听着,一言不发。
曹公公还是无所谓,看着顾濯的眼睛,最后问道:“你认为监正是因何事对你抱有杀意?”
房间里一片安静。
就在他以为今天得不到答案,准备留下那张白纸,起身离开的时候……听到一句话。
“你对这三个问题的看法是什么?”顾濯忽然问道。
曹公公摇了摇头,说道:“我就是一个把话带给您的人,对这几个问题没有任何看法。”
顾濯又道:“如果我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又将如何?”
曹公公沉默片刻后,无奈说道:“顾公子,您还是别为难我了。”
顾濯若有所思,说道:“所以你真就只是一个带话过来的人。”
曹公公说道:“不错。”
“关于这三个问题都有一个答案。”
顾濯很认真地看着他,温声说道:“为了避免你把我的话带过去,又把她的话带过来,一天到晚在两边跑来跑去,那我还是不说了。”
曹公公突然沉默了。
顾濯笑意温和,说道:“换一个人过来和我聊吧,就算她不想来见我,那也不该是你来见我。”
……
……
人去楼未空。
余笙就在房间的另一侧,始终有在听这场谈话。
她与寻常少女找不出什么区别,正在把一碗蟹黄粥当早饭在吃。
盛夏未至,深秋还远,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如此肥美的一只大螃蟹,熬煮出这么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粥。
顾濯走到她身旁。
余笙动作很自然地把那碗粥挪远,随意说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顾濯有些无语,看了一眼她轻轻搭在肩膀上的那根蓬松麻花辫,说道:“其实我不擅长判断这些事情。”
余笙说道:“我也没觉得你擅长过。”
言语间,她喝了一口粥,心满意足到眼眸明亮如若雨后新空。
顾濯说道:“但我不担心。”
余笙问道:“因为有我在?”
顾濯嗯了一声。
“忘了告诉你了。”
余笙看着他说道:“其实我也不擅长阴谋诡计。”
顾濯说道:“我也没觉得你擅长过。”
余笙不说话了。
片刻之前,她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顾濯看着她,忽然问道:“你破境了吧?”
余笙神情淡然地嗯了一声。
顾濯说道:“螃蟹是从苍山里捞来的?”
这一次余笙是真意外了。
她有些好奇,问道:“你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顾濯说道:“猜的。”
余笙安静了会儿,然后认真说道:“下次我会算你的份。”
顾濯说道:“不客气。”
都是很随意的话,无关神都的当下局势。
就像从山那边升起的太阳,不管人们见或不见,它总是在依循着自己的道理行事。
这看似寻常,但正是这种寻常言语,往往能给予人莫大的坚定信念。
……
……
在曹公公离去后的当天下午,又有一位新的客人前来拜访。
按道理来说,这位客人本不该掺和到此案当中,奈何他与道门有着深厚渊源,曾经拜师玄都,道法造诣之高深犹然胜过监正。
偌大大秦,以道法与他相提并论者,绝对不足一掌之数。
那么他理所当然有资格对清净咒之谜做出判断。
这人是青霄月。
顾濯与此人有过纠缠,事实上却只见过一面——在云梦泽的最深处。
虽然在那以后,青霄月曾经奉命紧随在他的身后,但两人始终未曾真正相见,更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话。
故而,今天才是第二次见面。
顾濯望向青霄月。
青霄月依旧不修边幅,衣衫谈不上褴褛,但与整洁相距甚远,看上去就是一个住在深山里的野道士。
然而他从裴今歌以及很多人处都得知,此人办事时的性情与外貌截然相反,近乎是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