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笙的意思当然不是让顾濯窃取万物霜天真意,而是让他近距离观摩这座依循万物霜天劫而成的大阵,以此为它山之石,参悟自己的修行之路。
万物霜天真意本就是顾濯想要得到的事物。
当初之所以放弃,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成为白南明的师弟后,再行此事的收益与风险完全不对等。
如今有这样一个机会,他着实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至于余笙为什么不干脆让他去白帝山,原因也很简单,那位娘娘在不久后要去一趟白家的祖坟,但她没有前往望京的道理。
顾濯行至某间殿宇前,合起手中雨伞,随意寻了个地方坐下。
一位钦天监的官员走了过来,向他点头示意。
像这样的事情在近些天发生过太多次,早已到了不必寒暄废话的境地。
今天却是例外。
这位人至中年的官员咳嗽了一声,望向阴沉天空,提醒说道:“监正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要来望京一趟,大概就在三天后,说是亲自检修阵法。”
顾濯有些意外,问道:“嗯?”
官员见他犹自不解,叹了口气,无奈说道:“那个宋景纶也会跟着监正过来,听闻他最近很得监正的欢心,要不那几天你就别过来了?免得到时候监正问你坐在这里做什么,我们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根本答不上来,迫不得已只好请你离开。”
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保密。
寻常钦天监的官员根本不知道旧皇城这座阵法是什么东西,平日里的维护都是对着上头交代下来的法子,按部就班地完成。
对他们来说,这座阵法着实没有什么特别可言,而朝廷也不曾将此地列为禁地。
起初顾濯手持长公主的令牌来到这里,自然是让钦天监的官员们好生错愕,但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便也懒得管他到底要做什么了,更何况他往往就是坐着发呆,根本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顾濯好奇问道:“我记得你不是望京人吧。”
官员看了他一眼,幽幽说道:“我虽然不是望京人,但我妻子是啊。”
顾濯不说话了。
官员安慰说道:“监正不会留在这边太久,等阵法检修完了,一切照常就是。”
顾濯无意让他人为难,笑着说了声好。
……
……
一辆黑色的马车行驶在望京古老的街道上,车轮碾过并不平整的青石板,车厢内部却未因此而有半点抖动,始终维持在平稳当中,这当然是因为铭刻在马车上的细微阵法的缘故。
车厢内坐在一老一少,老的当然是钦天监的监正,少的便是宋景纶。
这是宋景纶第一次来到望京,此刻他怔怔地望着窗外风景,心绪显然已经飞远,不知所往何处。
监正撑起眼皮,忽然问道:“在想顾濯?”
宋景纶连忙收回视线,低头应了一声是,又道:“弟子绝无与他为敌之意。”
监正看着他,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促狭的笑容,说道:“那要是我有呢?”
宋景纶霍然抬头,眼神茫然地看着他,不敢开口说话,心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监正摆了摆手,有些无趣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转而说道:“不要说身在朝中,就算赋闲于野,这世间也没有谁会去为难顾濯。”
听着这话,宋景纶的心情忽然变得十分复杂。
在离开望京的时候,他特意邀请林浅水吃了一顿饭,婉转表示三年后的夏祭可以让她成为自己的师妹,也就是拜监正为师。
然而这位让他颇有好感的女子,当时的反应却让他很不愉快。
他仍旧记得,林浅水其时笑容微微一僵,旋即道了声拒绝,让他下意识不解追问,最终听到了顾濯这两个字。
林浅水当然没有说自己要拜顾濯为师,以此作为拒绝的理由,当时的她只是敛去笑意,认真地说自己希望凭借实力赢得机缘,而非寻找捷径。
这句话应该是她的真心话。
宋景纶却听得很难过。
更让他难过的是,自己根本没有实力……或者说勇气来反驳这句话,只能苦涩微笑着道了一声明白,然后带着心中的凄苦沉默离开。
这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监正静静地看着宋景纶,看着自己的弟子转过头,自怨自艾地孤苦伶仃。
他眼神里的情绪没有丝毫变化,就像是一潭死水那般,让人心悸。
在裴今歌赋闲后不久,那位最为神秘的巡天司司主特意与他见了一面,进行了一场谈话。
谈话里提及了监正最近在忙碌的事情——即他在白马湖畔那场聚会当天夜里观星,发现那一轮孤月有所变化,心生不祥预感,上书陛下后继而四处追寻求解之事。
那位司主认同他的不祥预感,然后给出了一个建议。
这个建议是去看看顾濯,理由是既然你迟迟找不到天象异变的原因所在,不如去看看那些值得一看的真正特别的人,或许从中觅得一丝可能。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毫无道理的提议。
监正在长时间的沉默思考过后却接受了。
这也是他为何在这种时候前来望京的真正原因。
“望京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监正伸手掀起车帘,望向春日里笼罩下的旧都城,缓声说道:“这里曾经出过数不清的天纵之才,有过数百上千位留名青史的大人物,是史书上绕不开的一个地方,但你可曾发现过一件事情?”
宋景纶皱起眉头,很认真地想了又想,摇头说道:“请师父明言。”
监正微笑说道:“自陛下迁都以来,望京再无这般出挑人物。”
宋景纶下意识说道:“直至顾濯?”
监正笑意更盛,说道:“是的。”
不知为何,宋景纶觉得监正的笑容莫名渗人,来得好生可怕。
第168章 神通
下一刻,宋景纶的脸色倏然泛白。
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他的心中,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车窗外不是明媚春日,而是倒春寒时的绵延不断湿冷阴雨,渗入骨髓,冻杀年少。
“如此这般其无后乎的景象……”
监正微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徒弟,说道:“你是不是觉得陛下决意迁都的真相,其实是以这整座望京城为代价,祭祀上苍,换取天命所向?”
宋景纶脸色彻底苍白了起来,眼神自错愕而茫然,始终咬住自己的嘴唇,一言不肯发。
他与监正虽是师徒关系,但他很清楚这种关系并不牢靠,维系住这段关系的前提是双方都不曾失势,可以互望互助。
“还算可以了。”
监正声音温和说道:“至少你是懂得闭嘴的。”
言语间,他拍了拍宋景纶的肩膀,让自己的徒弟冷静些许,不必再如此紧张下去。
然后他的笑容温和数分,似是安慰说道:“千年大秦,不知攒了多少的腌臜事,你既然入了钦天监,那就不可避免要和这些事情打交道,只不过最重要的不是懂得闭嘴。”
宋景纶恭敬地低下头,以此表示受教,问道:“师父,那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监正看着他,眯起了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不要被当作是有心人。”
宋景纶的头埋得更低了。
这句话说来容易,想要做到却是极难,因为他不是生活在皇宫里头的太监,双眼一闭就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他作为钦天监监正的第一位弟子,不可避免要去接触那些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秘密,与大秦这个帝国最见不得光明的事物相遇……不知为何,思虑及此的他心中恐惧反而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语的兴奋悸动。
“我明白……不,我会做到的。”
宋景纶抬起头,望向监正,认真说道:“在此之前,还请师父您照看我。”
监正笑了笑,说道:“既然我收了你做徒弟,便理应肩负起这个责任,不必太过担心。”
“而且现在不还有你师父顶在前面吗?”
他的声音慈祥而温和:“只要我不死得仓促,那你就有犯错的余地。”
宋景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自从踏入望京城后,他便觉得监正仿佛换了一个人,不再冷漠孤寂沉静,莫名其妙地焕发出盎然好奇心,对整个世界都生出了新的兴趣。
这种好奇他很想用天真来形容,然而他看着监正苍老的面容,着实又觉得这两个字别扭至极。
马车依旧在行走,穿过长街,直至旧皇城。
晚春时节,又是晴天,望京风光正好,街上行人自然繁多。
也许是马车没法走的太快,也许是欢笑着的吵闹声扰了休息,监正意外地说了更多话。
“你家中长辈可曾与你谈论过神通?”
宋景纶摇头说道:“不曾,只让我稍微翻阅相关的典籍,了解一二,不至于眼见而不识。”
监正说道:“修行被分为三境七阶,何以洞真与归一与羽化是境,余者为阶?”
宋景纶怔了怔,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太难回答,而是实在太好回答了。
这是每一位修行者在踏上道途之初铭记在心的事情。
他没有愣上太长时间,很快就给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回答,与修行启蒙典籍上几乎是一字不差,大意即是每个境界都是分水岭,能为修行者带来难以想象的改变,与养神承意这样的阶段截然不同。
“难道养神承意就不会为你带来变化吗?”
监正微笑说道:“洞真若是非得等到归一才有真正的变化,前贤何必把养神与承意放在中间?”
宋景纶虚心问道:“为什么?”
监正说道:“为的是有开花结果那一刻。”
话至此处,他伸出手打了一个响指。
一声轻响过后,那些拦在马车前的民众,无论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纷纷无意识地往旁边走去,如若沦为木偶一般,任人操纵。
最为神妙的是整个过程不见半点天地元气的波动,一切都来得那么自然。
若是有人从高空俯瞰此间,当能见得马车如剑,剑锋之前人潮无不退散避开。
宋景纶神情凝重说道:“这是……神通?”
监正点头说道:“养神与承意这两个阶段走到极致后,再在踏入归一境时有大造化大机遇,方能成就神通。”
直至此时,宋景纶才是得知这其中的秘密,神情不由复杂。
监正继续说道:“唯有成就神通,才有炼成道场的可能,这是错了哪怕一步都回不了头的事情。”
宋景纶沉默片刻后,问道:“是不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神通与道场之事?”
“没错。”
监正笑了笑,说道:“神通是修行者与的完美结合,道场更是以此为前提更进一步,世上九成九的修行者都无望此等机缘造化,又何必知晓这等最上乘事,平白误了自己的修行?”
宋景纶的眼神越发来得明亮,因为想到了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