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州城中,巡天司衙门。
裴今歌坐在最上首,旁边是身负重伤仍然坚持出席的青霄月,两人下方才是当地巡天司的官吏与执事。
陈迟三人站在场中间,正在把这几个月发生的所有事情逐一禀报。
因为那夜险些死在云梦泽的缘故,他在话里没有给万家留哪怕一丝的面子,言语之中多有攻讦之处,甚至直接点名在场的好几位同僚。
那几人神情不变,只是低头,显然对此早有预料,得到了万家相关的承诺。
裴今歌听完陈迟三人的话,偏过头望向青霄月,问道:“你急着养伤吗?”
青霄月明白她的意思,毫无血色的面上流露出一缕笑容,说道:“当然是不着急。”
话音落下,片刻前犹自平静的那几人脸色瞬间苍白,眼里尽是惊恐之意,身体颤抖着想要站出来为自己辩解,却又不敢动弹半步。
只是很简单的六个字,他们眼前便浮现出了不久后即将迎来的无尽悲惨。
举世皆知,青霄月最是擅长严刑逼供。
陈迟三人闻言更是喜形于色。
“辛苦你了。”
裴今歌微笑点头,视线落在那数人的身上,话锋骤转:“盈虚道人已死,天命教接下来将有大乱,我希望这件事不要再脱离巡天司的掌控,有问题吗?”
为万家办事的那几个人听到这句话,原本昏暗的眼神倏然明亮了起来,就像是落水之人见到了一根抛在身前不远处的绳索,见到了生的希望。
他们毫不犹豫站出来,神情故作沉重却难以掩饰眼中的兴奋,满是雀跃之意的齐声应下了这件事情。
陈迟三人再无喜色。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裴今歌这句话看似说给那几人听,实则是给万家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
……
“这事委屈你们了。”
裴今歌的声音中毫无歉意。
散会后,她让陈迟三人留了下来,进行一场私下的谈话。
她懒做虚伪解释,开门见山道:“盈虚道人临死之前带走了顾濯,而巡天司必须要找到顾濯的下落,无论生死,这就是你们受这个委屈的理由。”
陈迟愣了一下,然后想到了一种可能,迟疑问道:“如果万家没办好这件事?”
裴今歌平静说道:“那长公主殿下将会为此而愤怒。”
这句话里她没有说的是,她同样会因此而生怒。
话止于此。
陈迟三人没有再问下去,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那是万家承受不起的愤怒。
家破人亡将会是最好的结果。
……
……
人世间并非唯有大秦一个国家,南齐等国在大秦面前固然弱小不堪,但始终真实存在着,有着自己的国君与军队。
天命教不为大秦所容,唯有将自己寄存在这些小国中,免去流离失所之苦。
因为盈虚道人那个强烈执念的缘故,国土与云梦古泽相接的南齐,理所当然与天命教建立起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种关系颇为深入,即体现在秀湖真人的名声之上,亦体现在一座位于南海畔名为潮州的州城内外。
一辆马车历经秋雨淅沥,翻山越岭来到潮州城外,车轮上沾满了山间的烂泥,看上去再是破烂不过,自然引不来旁人的目光。
顾濯就坐在这辆马车里。
某刻,他掀起帘布望向外头,见秋日映照下潮州城外有满山红叶,很是好看。
三生塔就在这座山上。
这是老人死后的第四天。
举世皆知他已死。
今晚十二点前还有一章
第130章 至物
自百年前玄都一战过后,世间再无羽化身陨。
盈虚道人是这百年间的第一位。
人间很难不为此而喧嚣。
无数场议事因此而紧急召开,或是在灯火通明的大殿内,或是在寥寥数人的密室之内,或是在孤崖雪峰之上……那些在世间赫赫有名的强者们,没有谁把自己超然于外。
就连同为羽化境的另外那几人间最强者都对此有所反应,更不要提寻常修行者。
据闻,白皇帝落星于云梦泽的那天,易水那位坐在轮椅上的剑道第一人彻夜不眠看繁星,未曾眨眼一次。
据说,禅宗那两位大德为此有过一场秉烛夜谈。
道门看似沉默不敢言,但谁都知道清净观的观主眉眼间满是忧愁,皱纹深得就像是老树根。
不必据说的是齐国的皇宫,那位皇帝陛下为此寝食难安,准备往神都送上一位质子,以此彰显自己的忠诚。
秦人对这位皇帝的反应很是不屑,认为大秦真要决定灭了南齐,根本不需要动用那些神妙手段,单凭重甲黑骑就能直接碾压过去。
唯独极少数人才知道南齐的国君为何这般媚上的作态。
因为齐国与天命教有染。
……
……
“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长逾道人的脸色很难看,对顾濯说道:“南齐的国君似乎是生出了直接瓜分本教的意思。”
不久前,一封密信被送到马车上,由他亲手拆开翻阅。
这封信上详细描述了南齐朝廷对天命教的看法,明显来自于与会者之一的手中,是老人埋在那位国君身边随时可以化身为刺客的心腹。
顾濯平静说道:“那这其实是一个好消息,至少这段时间南齐会相对安静。”
长逾道人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难以置信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至少要先让裴今歌点头同意。”
顾濯说道:“然后这件事还要再往上呈到那位娘娘的书桌前,在得到她的批示后,有一定可能询问一遍白皇帝的意见,而这个流程走完再怎么快也得要一个月的时间,稍微拖上一些就是半年。”
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长逾道人先是觉得着实荒唐可笑,然后发现这很有可能是即将到来的事实,便直接笑不出声了。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车厢再没有声音响起。
傍晚时分,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在潮州城外那座五都山的最高处。
顾濯走出车厢,望向远方。
落日在天空晕染出晚霞,大海仿若因此而起火,燃烧出无比灿烂的红光。
数百上千只海鸟在其间翱翔,时而落下却不触及海面,时而起飞回归淡渺云中,就像是缺乏灵感的诗人手中的那只笔。
而在这一切的最前方首先是一座石塔。
这座石塔从制式上来看,着实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再是寻常不过。
唯一特别的地方就是看起来还算得上崭新,塔身上也没有时光留下的青苔,很容易让人想起苍老的僧人。
若是盈虚道人不曾在死前明言,谁能想到这就是名震天下的三生塔?
顾濯推门而入。
长逾道人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知该做祈祷还是别的什么,莫名紧张了起来。
石塔里头的窗户没有关闭,于是海风得以灌入,驱散那些闷热。
顾濯走在石塔内部狭窄的楼梯上,偶尔往外看上一眼,更多时候还是在拾阶而上。
直至最高处的第七层,他才是走无可走地停下了自己脚步。
这里的空间稍微有些逼仄,好在窗口始终有在开着,而且塔内空无一物,给人的感觉便不至于过分的难受。
顾濯站在其中,有所思。
不知道是为了防备长逾道人有反叛之心,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总之,老人在身死的那天只把三生塔所在的位置说了出来,却没有说该怎么取走这件如若天命教教主信物般的人间至宝。
顾濯接连走过石塔七层,每一层里头都没有东西存放,就像是被路过的顽童或者盗贼认真洗劫了一遍,而石塔本身也没散发出半点气息,真如一件死物。
这当然不是长逾道人欺上瞒下,故意寻了一座石塔来糊弄他,更不是那位老人决定在生命的最后与他开上一个恶劣至极的玩笑。
三生塔之所以是这般模样,唯有一个解释。
此刻的它正处于自己的前生。
顾濯闭目沉思。
……
……
就像夏祭前巡天司会为全天下所有的考生排列名次那样。
在很多年以前,那位颇为神秘的司主也曾亲自书撰写过数个榜单,为活在这世间的人与物划分出一个高低,并且给予了自己的评价。
其中为人而列的一个榜单名为登天,意思十分清楚,即是羽化之下的人间最强者。
这自然是为求避讳之举。
起初,世人对这位司主多有嘲弄之声,认为你既然排了这个榜单,又让包括自己在内的九位羽化境界的大人物超脱其中,这不上不下的姿态真是让人作呕。
直到后来巡天司颁下了另一份榜单,至物榜。
这份榜单上明确记载着那九位羽化中人手中倚仗之物,且彼此之间的位置颇为微妙,不全看本身的强弱,因此被很多人视作这就是九位羽化中人的高下之下。
道主所持道门重宝的晨昏钟在至物榜上位列第二,被那位司主盛赞为玄奥无双,有改天换地之能。
事实上,在很多人眼里看来晨昏钟完全有资格被放在第一位,与皇帝陛下手中的天道印并列第一,因为道主当年曾持此钟以一敌四且不落下风。
如果不是这个缘故,如果不是过往的无数事实都在叙说着晨昏钟的了不起,万家又何至于做出那般举动?
禅宗至宝缘灭镜坐落第三。
长公主殿下手中那把名为众生的肃冷铁枪就在第四。
易水那把传承数千年之久的飞剑且慢名列第六。
盈虚道人自六十年前行走人间,被整座修行界称之为魔道第一人,三生塔在至物榜上是自然拥有一个极为靠前的位置——第八。
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巡天司司主与老人明明在极北荒原有过生死一战,但他对这件近乎仙器的至宝却带着些许讳莫如深的意味,没有为其给出一个极尽详细的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