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二十五孝
天空中厚重的云层挪开,天地一洗,露出雪白的月光和漫天繁星,光辉落在汉白玉坑洼处的积水上,映照出一个个光点,就像是银河落入了凡间。
梅俊苍忽然抬头,望向夜空,感叹道,“这明月真美啊。”
与自己跪著的那晚上大不相同。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觉得也没有必要向父亲说了。
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应该知道怎么做选择,也应该为选择付出代价。
他蹲下身,打开盒饭,将里面一层层温好的饭菜端出来。
那鲟龙鱼筋用文火煨了几天,这鲟龙鱼与周铁衣上一世大不相同,是真的带著龙血的海兽,需要有入品的修行者捕杀,仅仅只是这一道菜,就价值十金!
另外一道道熊掌,豹胎大菜纷纷端出来,就算是周铁衣这种将门之子,也不是天天都吃。
奢华的香气在这晚春冷风之中飘飞得老远。
梅俊苍还细心地给自己父亲准备了一双家里面用的竹筷,这竹筷用家中浩然之气灌养的青竹雕刻而成,是父亲少有喜爱的身外之物。
给梅清臣布置好碗筷之后,梅俊苍又给周铁衣布置了一副,恭敬地说道,“老师,你也忙了一晚上了。”
对于周铁衣这个老师,如果一开始,梅俊苍只能够说是无奈的选择。
之后则是感谢周铁衣点醒自己之恩。
那么今天晚上,周铁衣在太学院门口说得那几番话,做得那几件事,让他尤为佩服。
他是经历过所有事情前后的。
自然也知道车文远学生对周铁衣的威胁。
但即使这样,自己这位年龄更小的老师,仍然容得下王明义,甚至敢背起太学院这一代人的仇恨。
如此胸襟气魄,实在是不应该浪费在自己父亲身上。
周铁衣大大方方地盘腿而坐。
梅俊苍也蹲了下来,看向自己父亲,轻声道,“父亲,用餐吧,老师将我教得这么好,我们梅家不说束修,至少该请老师吃一顿饭,不然与礼不符。”
梅俊苍这句‘与礼不符’格外刺耳,竟然让梅清臣觉得心寒。
他注视著自己的儿子,已经无心将心思放在周铁衣身上,他想要知道,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居然会让自己这个娇惯坏了的儿子满头白发,人情练达!
梅清臣仍然不动筷子。
过了半晌,他说道,“你知道若我动筷子,对于儒家,对于天下意味著什么吗?”
他到底是个贤人,即使如此情况,也没有暴怒骂周铁衣和梅俊苍。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无力,心中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念头也变得淡了。
“天下人有天下人的想法,何须你操心。”
周铁衣插话道,“伱梅清臣是个贤人,大家都佩服,但不一定贤人就能够治理好天下!”
梅清臣看了周铁衣一眼,然后转头,看向巍峨的正午门,那红砖金瓦,在雪白的月色下,显得更加夺目。
“你不懂。”
周铁衣被梅清臣这个犟脾气气笑了,事到如今,居然还说自己不懂。
“我不懂什么?!”
这一次,梅清臣没有回答,就沉默不语,仿佛认定了这顿饭他不会吃一样。
梅俊苍再次从食盒中端出一碗饭,这碗饭用青玉作碗,里面一粒粒晶莹剔透,就像是昆仑山下,淘洗好的白玉籽料一样。
梅俊苍将饭递过去,“父亲,天下人要干什么我不管,也管不了,但今天这顿饭您得吃。”
“您跪在这里,我这个做儿子的,连饭都不送一顿,是为不孝,再加上之前玩忽职守,是为不忠,您今天不吃我送的这碗饭,那就是没有原谅我,我就是不忠不孝之徒,从此之后,也无脸面活在这世间。”
梅清臣愣愣地看向自己儿子。
忽然潸然泪下。
他这个宁愿跪死在午门前的文人,到底是一个父亲。
他不懂,自己儿子为什么愿意死后都要背上不忠不孝的罪名,也要替周铁衣做事,让自己吃下这碗饭。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梅俊苍叹息一声,然后恭敬地对周铁衣拱手道,“请老师去准备炊具,既然父亲不愿意吃,那我吃了这碗饭,给圣上一个交代,算是忠,然后将自己的肉刮下来,还给父亲吃,算是孝,也算是成全了父亲圣贤的名声,免得留下我这个不忠不孝的儿子,以后不好教天下人如何做人!来日也好上儒家二十四孝图,再添一孝道!”
周铁衣都听得一愣。
其实我没有想过玩这么大,你刚刚不是都将你父亲逼到死胡同了吗,我们再轻声细语劝一劝,他必然要吃的,你何苦这样呢。
周铁衣对梅清臣叹息说道,“我就说我不擅长教徒弟吧,你偏要我教,这下好了吧,我俩都捞不到好!”
梅清臣听了自己儿子一番言论,抽噎出声,涕泗横流。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伤心过。
就算当年求学路上被纨绔们欺辱也没有这么伤心,委屈。
而且看自己儿子现在的状态,自己不吃这碗饭,他真的做得出这番事情来!
那样的话,他梅清臣将有何面目面对天下人?
这个世界,儒家也按照二十四节气编写了二十四孝图,本来是为了弘扬孝道。
但如果今天这件事发生了。
那么就是他梅清臣,这个儒门三品圣贤教师杀徒,以子之肉,养父之名!
这‘孝道’若是传下去,天下还有谁敢把儿子送到儒家!
甚至天下人谁还敢学文!
周铁衣静静地看著对方哭完,这一刻,他才觉得眼前的梅清臣有几分人样,而不是那个注定要被儒家供起来的圣贤。
他端过梅俊苍那碗饭,说道,“我身上债多不愁,与别人定下了十年之约,不如再和你定下一年之约。”
梅清臣看向周铁衣,不说话。
周铁衣说道,“我觉得儒家现在的道途病了,只教人当书中的圣贤,却不教人怎么吃饭,你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得病,就得医,只有先教会人吃饭,让天下人都能吃得好饭,才能够教道理,连你这儒家的圣贤都不会吃饭,怎么教别人道理?”
“你吃了这碗饭,就在这等一年,看看这天下究竟如何变,一年后我们再见分晓!”
梅清臣看向周铁衣,他看了良久,才接过周铁衣手中的碗,大口大口吃了起来,眼泪又无声落入碗中,他也不管。
他也想要看看,究竟是自己错,还是周铁衣错。
这次再无关天下大义,只是他梅清臣想要看!
周铁衣看到梅清臣眼中的欲望,笑了笑。
这才有个人样!
他端起面前的女儿红,对著正午门一敬,大口喝下。
凛冽的酒水入喉,笑道,“你们就是神神叨叨搞太多,所以儒家才越来越失了本味。”
第132章 登山有感其三
四月初六夜,登山而归。
绝影嘶鸣一声,高傲地踏著蹄子,拉著青铜车向山下奔去。
一路上,天色极好,天上星辉明月,与地上一束束地灯连成一片,天清地明,上下大同。
两旁的道路寂静无声,一幢幢或古朴,或典雅,或威严的楼中,大多数都亮起了夜灯。
等青铜马车路过司民府的时候,周铁衣大唱道,
“登山有感其三。”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玉京花。”
那歌声畅快极了,传得老远。
司民董行书府上,烛火通透,下人们噤若寒蝉。
虽然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今夜府中大人物聚集,即使没有说话,但是那凝重的气息稍微透露出来一点,也如若雷霆之威。
当听到门外那疾驰的马蹄,以及大笑著的歌声,门边的下人们忍不住打开门,望了出去。
只见那青铜马车在司民府前疾驰而过,似乎毫不在意这里面居住的那是大夏最有权势的几人之一。
要知道平日里,别说是纨绔,就算是回京报备的将军,在司民府前,也需要放慢马蹄,安静而过,哪有今日这般情形。
不少下人们听到了更多的消息。
一位管事轻声叹道,“是周家子。”
另外一位门客望了望那已经消失不见的马车,感叹道,“生当如此,夫复何求。”
董行书书房之内,这里气息更加悬若千钧。
虽然已经过了戌时,但在场的国之重臣们仍然滴水未进。
他们面若寒霜,盯著看了一下午的荷花。
之前荷花映照出的影像之中,周铁戈带著兵隐没入雨幕之中,向著言部侍郎司马府而去。
大家都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不过在场之人也没有阻止。
毕竟司马亮乃是名家之人,儒家与名家素来不合。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眼睛得死死盯著周铁衣坐著的青铜马车。
当看到正午门前,周铁衣逼著梅清臣含泪吃下那碗饭,他们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果。
周铁衣赢了。
以春雷破了车文远的棋道,以言语破了梅清臣的儒道。
虽然他们看不清楚车文远最后在车内和周铁衣说了什么,但是他们知道,周铁衣胜了这一局。
没有将圣上逼下场,他这小卒已经过了河,从此再不一样。
“以八品绘制春雷符,借天时显现天象之威,输得不冤。”
象部侍郎王吉贞捏著胡须,长叹一声。
在此之前,尽管他们已经尽量高估周铁衣了,但还是低估了。
从智谋,胆识,修行手段。
此子,都上上之选!
学部右侍郎竹青衣被周铁衣算计过一次,现在更是惊怒不已,竟然开口问道,“那道符是他画的,会不会是大明宫主暗中出手?”
若是大明宫主暗中出手,那么他们儒家必然不服今天这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