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座下第一走狗 第672节

  故而,西域祖庭之僧,修行在意‘执相’,即严苛遵从祭祀神明的仪式,无论施法,亦或日常打坐修行,皆遵循古法……

  而后,佛法东传,上千年前,摩耶行者由西向东,中原大地上方有礼佛信徒……此为神龙寺一脉的源头,摩耶行者东传后,对佛法的理解也有了不同……”

  “《观心经》开篇记载,或问:若有人志求佛道,当修何法,最为省要?”

  “摩耶行者答:唯观心一法,总摄诸行,最为省要。何为观心?心者,万法之根本也。一切诸法,唯心所生,若能了心,万行具备……”

  赵都安立于高台上,侃侃而谈,率先开始讲解,这个世界东西佛法衍变分歧的过程。

  “什么意思?摩耶行者认为,佛法根本在于坐禅观心,明辨善恶,运用世尊赐予的智慧,来断恶修善,才能做到‘得见心性’,获得‘佛性’……

  而念佛最重要的,在于一个‘念’的功夫,不是口头上的阿弥陀佛,而是内心所思所想,亲近佛性……

  内心越澄澈,智慧越不会被世俗蒙蔽,如此佛法精深,距离‘世尊神明’越发靠近……获得的修行法力也会更强……”

  “故而,所谓西域与神龙寺的正统之争,无非是两种修行法的争夺。”

  一番话说完,四周勋贵们有些意外:

  赵大人难道真的是来辩经的?这一番话,明显是对佛门历史研究过的。

  辩机则皱起眉头,打断道:

  “使君说这些历史何意,辩经可不是听你讲史。”

  赵都安笑了笑,压根没搭理他,话锋却是陡然一转:

  “然则,若说几百年前,两派争论之初,还属理念之争,可这几百年来,伴随你等无数次大小论战,所谓的辩经,早从理念之争,变成了口舌上的较量!”

  顿了顿,赵都安沉声怒批:

  “当今佛学之流……讲说撰録之家,遂乃章钞繁杂……上流之伍,苍髭乃成,中下之徒,白首宁就。律本自然落漠,读疏遂至终身,师弟相承,用为成则。

  论章段则科而更科,述结罪则句而还句。……又凡是制作之家,意在令人易解,岂得故为密语,而更作解嘲……”

  这几日,赵都安仔细研究这世界的佛法后,发觉其与他熟悉的那个世界的某段历史有诸多相似之处。

  也都发生过类似本土化的教义与原始教义的漫长争辩。

  倒不意外,因为事物的发展,本就遵循一定的规律。

  世界虽不同,但某些大势的规律,辟如王朝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规律,总归还在。

  他这一番炮轰,就是曾去天竺取经的高僧义净,曾批驳的过的原话。

  大意是说,佛法在演进过程中,逐渐变得越来越“学院派”,佛法被局限于一座座寺庙之内,而无法走向寺庙之外。

  就多少有点……扎心了……

  果然,听到赵都安突然开炮,对现金虞国的佛法攻击,神龙寺一方脸色都变了。

  不过愤怒之余,又有一丝心虚。

  是的,心虚!

  因为赵都安所说,的确是真实发生的弊病。

  红教上师眯着眼睛,不发一语,饶有兴趣观察神龙寺僧人模样。

  辩机和尚面沉似水,等赵都安一番开炮结束,他才沉声道:

  “依使君所说,当今佛法困于寺庙,你以为不对,好,且不论你所说正确与否,我等倒想听听,依你之见,佛法不在寺庙,又能在何处?”

  “是啊,在何处?”台下有僧人附和。

  “你说我们在寺中研究佛法不对,那你倒是说说,该在何处研究?”

  众人愤愤不平。

  赵都安迎风而立,迎着一声声质疑,微微一笑,对当下反应早有预料,等质疑声渐渐平息,他才开口,平静而有力地吐出五个字:

  “佛法在世间!”

  ……

  佛法在世间!

  观水楼内,朝廷文武百官齐聚,在赵都安登台后,这里便发生了骚乱。

  而因为女帝迟迟不发表态度,百官虽心中好奇心小猫抓挠一般,却只能忍着。

  接着,他们就惊愕看到,玄印与红教上师竟同意了赵都安提出参与辩经的无理要求。

  再然后,赵都安一番长篇炮轰,则清晰传递入众人耳中,起初都还算平静。

  直到这一句“佛法在世间”吐出。

  霎时间,百官中有数人面色猛地一变!

  鬓角霜白,神态清矍的御史大夫袁立神态变化最为明显。

  身为朝廷大员中,少见的通晓儒释道三门学问的朝臣,袁立年轻时放浪形骸,与僧道为友,因此,先于群臣意识到了这看似普通的五个字,内里蕴含的杀机!

  “袁公?”莫愁诧异地看向他,虚心求教:

  “赵大人这话,有问题?”

  刷——

  霎时间,包括徐贞观,文珠公主在内,众人都看向了袁立。

  女帝虽修为高深,学问绝不输天下男儿,但徐贞观大部分精力,终归放在了修行和政事上。

  所谓术业有专攻,她对佛门法术神通很了解,但若说佛法理论,就未必精通了。

  至于文珠公主,虽久在西域,但坦白讲……对这些艰涩的东西,也只粗通。

  “袁公可否为朕解惑?”

  徐贞观心中一动,开口询问。

  以她对赵都安的了解,在最初的错愕后,就猜测赵都安突兀出现,肯定有某些目的。

  也因这一份近乎盲目的信任,才令她没有开口叫停。

  袁立回过神,看向女帝,神态异常认真,甚至夹杂着一丝隐隐的兴奋:

  “启禀陛下,若臣猜测不错,赵大人此刻在做一件很大的大事,利国利民,乃至影响千秋万代的大事!”

  徐贞观一愣,那家伙……

  文珠公主面露狐疑,怀疑这对君臣在演自己,不是说好的那面首只是个镀金的草包么?怎么你们一个个,这般郑重?

  “什么大事?”

  徐贞观下意识开口询问,袁立却摇摇头,目视前方,双手用力地,死死地扣着椅子扶手:

  “臣还不确定,要听赵大人接下来如何说。”

  徐贞观抿了抿嘴唇,也重新望向前方。

  ……

  “佛法在世间?”红教上师拧紧眉头,开口询问:

  “此话何解?”

  合格的捧哏……

  赵都安微微一笑,逐步进入了演讲状态,他朗声道:

  

  “佛法千年来,所讨论的核心议题,无非‘如何成佛’四个字。修行者且不谈,我请问诸位,礼佛信徒如何成佛?”

  辩机与红教上师皱了皱眉,没有立即回答。

  台下却有一名僧人听不过去,大声道:“理应布施修福!”

  “哦?是这样么?”赵都安笑了笑:

  “《坛论》中记载一个故事,前朝梁帝兴建寺庙,一日摩耶行者与梁帝交谈,后者问,‘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设斋,有何功德?’摩耶言:‘实无功德。’”

  “梁帝兴建佛寺无数,对佛门这样好,做了那么多布施,但摩耶行者却说,他没有功德……可见,佛法中的修功德,不在修福,而在法身。”

  那名僧人一时茫然。

  赵都安打趣道:“看来你这和尚念经不用心,连我这个俗人读的佛经都不如。”

  僧人面红耳赤。

  赵都安笑了笑,说道:“成佛自然不在修福,依我之见,成佛只在一念。不悟即是众生,一念头悟时众生是佛!”

  一念成佛!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赵都安语速骤然加快,他指着天空:

  “譬如其雨水不从天有,元是龙王于江海中将身引此水,令一切众生,一切草木,一切有情无情,悉皆蒙润。……众生般若之智,亦复如是。”

  翻译过来,人人皆可成佛就象众生都可以蒙受雨水一样地机遇均等。

  辩机大声质疑,强势打断:“不对,你何以认为众生只须顿悟,无需苦修即可成佛?”

  赵都安毫无停顿,铿锵有力:“世人性净,犹如清天!”

  他大声道:

  “世人性净,犹如清天,慧如日,智如月,智慧常明。于外着境,妄念浮云盖覆,自性不能明……”

  “依此法门,从上以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何为‘无念’、‘无相’、‘无住’?”

  赵都安自问自答:

  “无念法者,见一切法,不着一切法。”

  他又环视众人,嗤笑道:“东西佛法,皆讲求坐禅功夫,认为此法可令人心静,我却不以为然,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

  “……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是。”

  “如此,定无所入,慧无所依;举手举足,常在道场。”

  ……

  观水楼。

  伴随赵都安火力全开,侃侃而谈,一重重声音压过全场,将整个辩经会场,变成了自己演讲台。

  朝廷百官们原本勉强还能跟上的思路,逐步脱节,眼神渐渐茫然。

  “袁公……这,赵大人方才说的,我还能听懂,如今这些都是什么意思?”有官员忍不住问。

  徐贞观也看了过去。

  她也听得有点跟不上了!

  众目睽睽下,袁立脸色却越来越红润,越来越……兴奋!激动!

  “陛下……”

  袁立咽了口吐沫,先是看了文珠公主一眼,然后才组织了下语言,说道:

  “赵大人说的那些,具体含义不必通晓,也不重要,陛下只要知道,赵大人所说的东西,与般若菩萨那一派禅学有些相似就好,不过,般若菩萨过往秉持的那些学说,远远不如赵大人所述完备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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