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长的木棍朝水底岸上一戳,脚下的小船便灵巧地,如离弦之箭,驶离河岸。
走出一段距离,他又将拎着的包袱抖开,披上自己的衣服,以遮掩吏员的身份,刀也塞入包袱内。
再戴上从船夫头上摘下来的斗笠,活脱脱一名壮硕船夫。
“哗……哗……”
小舟划破水面,很快进入繁华热闹的河段。
前方每隔一段,都架起石桥,两岸商铺林立,行人如织。
朱逵机警地撑船,速度保持在比正常稍快。
耳畔小贩的叫卖声,茶楼里说书人的惊堂木,天桥上杂耍艺人的喝彩……
朱逵默默撑船,安然无恙地驶过最热闹的河段,稍稍松了口气之际,忽见一侧岸上有府衙官差急匆匆奔过。
朱逵登时侧身,生怕被往日同僚认出,船也慢了下来。
终于,那群官差远去,朱逵这才松了口气,正要提速,却只觉船尾猛地沉了沉。
而后,一道熟悉而淡漠的声线,递了过来:
“老朱,你这是要去哪啊。”
朱逵身躯倏然僵硬,攥着船篙的手猛地一抖,也忘记了撑船,只任凭小舟顺流而下。
他脖子一寸寸回转,只见船尾,赵都安正负手而立,平静地审视着他,眼神意味难明。
“大……大人……”
朱逵嗓音有些变调,愣了数息,才后知后觉,强行挤出讨好谄媚笑容:
“您怎么……”
“办完事了,回衙门歇歇,恰好在岸上瞥了眼,瞅着身影熟悉,没想到真是你。诶,这时辰,哪有不载客,空船渡河的船夫?”赵都安淡淡道。
是啊,哪有不载客的船夫?
朱逵苦涩一笑,说道:
“卑职见快到晌午,便想着回家。”
赵都安说道:
“这可不是去你家的方向。倒像是出城,回伱老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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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逵沉默。
赵都安俯瞰着船夫打扮,精明强干的老吏,说道:
“铁尺关是逆党,已于上午被逮捕,梨花堂从他的案头,寻到了一张写于昨夜的情报。
是关于我的,我想了下,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而你恰好是最可疑的一个。”
朱逵沉默。
小舟顺流而下,两岸的景色也愈发宜人,垂柳倒映在水面,河面也碧绿如翡翠汤。
赵都安叹道: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白马监那么多使者,为何我这般的‘草包’,却能招揽到你这样精明强干的老吏?
为何,那日我突然去抓庄孝成,诏衙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但庄孝成却还是提早潜逃了?”
“我此前只以为,是对方早有布局,所以足够机警。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我身边同样有匡扶社的眼线。”
“这样也能解释,为何庄孝成与芸夕,一老一少,却能在一整队禁军的追杀下,一路平安地逃到南郊竹林,地神庙中,因为那时候,带队追杀的正是你啊。”
朱逵仍旧沉默。
赵都安自嘲道:
“可笑,那时我还以为,是你懂事,知道不贪功,所以才围而不擒。
但之后,我被术士打晕,险些丧命,你那时露出的关切应当不全是假的,毕竟我若死了,你也难辞其咎。
你呀,和那个芸夕一样,都是被庄孝成随意抛弃的棋子,不带半点心疼,也不会考虑你们的生死。”
他忽然有些恨铁不成钢:
“但芸夕年纪小,涉世未深,被庄孝成骗的五迷三道,自以为正义,蠢得也算可以理解。但老朱你不是啊,以你的阅历,应该很清楚这些,为何还要替他们卖命呢?”
朱逵依旧沉默!
赵都安呵斥:“说话!哑巴了!?”
满面风霜的老吏终于开口,叹道:
“大人既已洞悉了一切,卑职又有什么话可说呢?难不成求饶么?”
赵都安说道:
“马阎擒拿铁尺关时,愿意给他一個解释的机会,但他没有珍惜。我也可以给你一个。”
朱逵摇了摇头,仿佛认命了般,忽然低低地笑了下:
“其实,卑职对这一日早有预料了,无非早来几天,或晚来几天,其实只这一个多月,我便已走在鬼门关前三次了。”
“匡扶社的术士险些杀你,是一次。
那是我没想到的,也是个意外,当时我想,你若死了,我也逃不过牵连,想着你若醒不过来,我便直接逃跑。但你醒了。”
“大人你入宫,接受圣人质询,是第二次。那次我甚至准备好了后事,但你竟翻盘了。”
“再然后,就是这次。逆党还是输了,但我却耗尽了下半生的运气,终归落到了大人手里。
其实,我在见识过大人这段时日的手段后,就明白,迟早会被您看破。这条命能续了这么久,也该知足。”
小舟顺流而下,周围有鸟鸣声,好似哀乐。
赵都安说道:
“理由呢?逆党许下什么好处?你就不为家人考虑?哦,是了,你的两个孩子早送出去了,但发妻还在吧。”
朱逵说道:
“我方才逃跑时,就已命人往家中送信,我那老妻,此刻想必也收拾细软想法子出城,我本想着,哪怕暴露,由我吸引追兵,她能逃掉,但眼下看来,也是逃不脱了。”
你们怎么都一个套路……铁尺关这样,你也这样,跟老子在这玩纯爱?赵都安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再次追问:
“理由呢?”
朱逵那张丑陋的脸上,终于再次挤出无奈的笑:
“我没办法啊,大人,我没办法。”
赵都安挑眉:
“你被胁迫了?因为老家的一双儿女?”
朱逵点了点头,然后道:
“但说这些,有何用呢?我在府衙混了二十多年,见惯了太多犯人的情非得已,但他们也鲜少有无辜的,于是心肠也早硬了下来。
今日可算轮到我,只能说天道好轮回。”
顿了顿,他丢下船篙,放弃反抗:
“大人抓我回去吧,也许这也是解脱。”
赵都安却没动,忽然道:
“你被抓走,便坐实了逆党身份,你的儿女离得远,能逃掉,但以后想必也要隐姓埋名,一生心惊胆战,或许连‘朱’这个姓氏都没法延续。
你那发妻更惨,根本逃不出城,沦落为奴已是好的。”
顿了顿,他声音冷漠地道:
“当然,这些与我无关。最重要的是,你若被坐实是逆党,同样会牵累到本官的名声。”
朱逵愣住,不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荒诞念头升起:
“大人肯放过我?”
“放不掉。”赵都安无情击碎他的幻想。
且不说二人只相识了一个多月,他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只有工作交集的下属,担放走逆党的大罪。
何况对方还出卖过自己!
哪怕退一万步,这般大的案子,必将引来各方查验,根本无法遮掩。
朱逵倒没太多失望,以他的阅历,对这些早不抱幻想。
却听赵都安平静道:
“但……我可以晚一些找到你。”
朱逵愣住:“大人的意思是……”
赵都安没有解释:
“以你的头脑,应该能明白。记得,不要心存侥幸想着逃,哪怕你跳进河中,本官的飞刀也顷刻便至。”
说完,小舟微微一晃,赵都安纵身一跃,便竟掠上岸去。
只剩下朱逵怔然站在船上,沉默良久。
这时,顺流而下的小舟快要经过一座石桥。
朱逵深深吸了口气,盘膝坐在船上,伸手,从包袱中抽出佩刀。
雪亮的刀锋,几可鉴人。
这位混迹京城数十年的老吏,将刀柄以古怪的姿势持握,而后静静地盯着船只,一点点驶入石桥下的阴凉,调整着握刀的角度。
当船只即将没入,他最后扭头,略显留恋地望向城外故乡的方向,而后眼底浮现一丝决然,呢喃:
“谢了,大人。”
猛地挥刀!
“铛!”
钢刀以古怪角度,巧妙地撞在桥墩上,予以回弹,斩向自身。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