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庭芳在无力的哭诉着。
思归先生原名不叫思归。
她姓何,有一个很动听的名字,叫做何暮婉。
是在京都长安脚下长大的一位碧玉般的女子,十八岁那年认识了前来长安谋取功名的并州寒门书生,一见倾心,再见倾身。
从长安到并州,那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但何暮婉义无反顾。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
在她义无反顾的嫁到并州之后的第二年,雁门出兵掳掠并州,她的夫君被抓走当了田奴,而她……则成了雁门郡城里头的一位奴婢。
因为模样好看,因为饱读诗书。
雁门袁氏的宗亲看中了何暮婉,将其纳入宗府之中,成了袁氏嫡系后人的授学先生。
袁门后人多畜生。
那七年,是何暮婉最痛不欲生的七年。
直到第九年。
北戎兵变,袁世充神勇出世,在乌鳢台看见年仅十五岁的北戎郡主乌庭芳倾城风华初长成。
袁世充拥立乌衍鹄为北戎新主,得知乌庭芳向往长安,便将何暮婉遣送给了公主府。
至此,才有了思归先生。
何暮婉离开京都长安的那一年,先皇还在位,陈国贼野心未露,国朝十三州虽有异心,却无异动。
那象征着大汉八百年极致风华与荣光的京都长安,依旧是千万大汉子民心中唯一的朝圣之地!
这是一位在美好中长大,在罪恶中挣扎,在绝望中死去的长安女子。
她苦撑了十年。
没有等来长安的禁军。
没有等到和夫君团圆的那日。
更没有等到回归长安看一眼父母是否安好的夙愿。
当三日前袁世充传信北戎,说天时地利人和具在,是雁门袁氏问鼎中原之大业所望之际。
何暮婉,彻底的绝望了!
国破,则家无。
无家,则无归。
虽然她一直还抱有念想,但心里其实早就认定了,她的夫君不在了。
夫君身子羸弱,生性又正直,是做不了田奴的。
对了……
乌庭芳听何暮婉说过,她的夫君姓许,单名一个年字,是个很有才华和心气的并州人。
乌庭芳就跪在何暮婉的身上,泪流满面。
……
……
此时。
雁门治下。
郡东数百屯田。
其中田亩最大、田奴最多的一号屯田之内,看守的袁门亲兵将一位个子矮小皮肤黝黑,额头之上烙印着一个大大“奴”字的男人推入屯田之中。
一号屯田是麦田,奴役着的田奴足有三百之数。
他们是牛,也是马。
一个穿着破布麻衣的瘦弱男人,第一时间迎了上来,胡须满脸,会像是个野人。
但一双眼睛却滑溜溜的转着,摆出一副熟练的谄媚讨好样子,嘿嘿道:
“兵爷,又来了新畜生啊?”
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打量着这为新来的矮小黑汉子。
押解看守的那位屯田兵长甩手一鞭子抽在了野人般的瘦弱男子身上,说话间,像是熟悉的不得了,喝道:
“许年,老规矩,新畜生先当牛,拉犁头半年再说!”
“不过这个新畜生挺有力气的,要不然不会放在一号屯田里头,许年啊,你小子不错,好好干,没准就能把你从畜生里头提出来,跟爷后头当个兵差!”
许年听了这话,激动的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
“砰砰砰!”
那头磕的叫一个响啊。
听得几位看守屯田的袁门亲兵顿时笑开了怀。
“爷……爷说的是真的吗?”
“只要爷高兴,让小的干什么都行……”
“不过爷,这晚饭能不能给小的身后那些畜生们多加半碗啊,这些小畜生可都被小的教的服服帖帖,瞧这麦田种的……”
然而。
许年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
“啪!”
又是一鞭子,直接抽在了他的脸上。
方才还笑哈哈的几个看守亲兵,突然就变了,一口吐沫啐在了许年的脸上。
“加饭?给你们这些畜生加半碗屎要不要?什么东西!”
“滚!”
“嘿嘿……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许年笑呵呵的,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那一鞭子抽的半张脸都红肿了起来,却像个没事人似得,似乎早就麻木了。
转过身来,却换了一副嘴脸,冲着那新来的黝黑汉子狠狠道: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走!”
黝黑汉子就那么冷冷的看着他,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寒意和不易擦觉的愤怒。
没错,这个黝黑汉子就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第二十七路小旗官,吴飞!
吴飞怎么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田奴,竟然是这副模样。
没有骨气,没有怨恨,甚至连那么一丁点儿的自尊都没有了。
吴飞一直没说话。
第163章 读书人
他装作憨傻的老实汉子,只是余光在不经意间扫着这一片三十多亩的新麦田,遍布着数百位田奴。
屯田里头是没有牛马的,拉犁头完全靠人。
所有的田奴额头上都烙印着一个大大的奴字,他们各个目光呆滞,瘦弱不堪,就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在麻木的耕作着。
一眼看来,那个小人贱胚嘴脸的许年应该就是这片屯田奴隶的头头了。
“走快点!”
“兵爷说你有把子力气,你可不要在我面前装死,信不信老子在兵爷面前说你一个不是,兵爷马上就要了你的命,用来肥田!”
走在前头的许年转过身,趾高气扬的斥骂着。
吴飞的心中愈发来火,不吭声。
但!
就在他余光一瞥的时候,他脸色骤然一惊,死死盯着许年的那只布满老茧的右手上大拇指!
而后,抬眼,就那么定定的直视着许年的眼睛。
许年蓬头垢面胡子拉渣,像个野人一样,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眼神。
那眼神先是一怔,而后缓和了几分,最后低声一喝:
“看什么看?老子知道你瞧不起我,但老子告诉你,想要在这里活命儿,你就得听老子的!不服也不行!”
吴飞依旧是那么定定的看着许年的眼睛。
整整数息之后,他咬着牙,沉声蹦出了几个字:
“你是读书人?”
许年的眼神明显怔了一下,但随即呵呵一笑,对着吴飞的肚子就是一脚,骂道:
“你这新畜生还真以为老子管不了你吧?”
“你右手拇指内侧的那块老茧,干农活是磨不出来的,只有拿笔,而且还是拿了很多年的笔……”
吴飞挨了一脚,没怎么吃疼,而是继续说道。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着许年冲了上来,装模作样的给了他一巴掌,而后低声提了一句:
“有什么话,天黑再说!”
“好!”
吴飞目色一亮。
而后摸着脸颊,一蹦三步远,骂道:
“你……你又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打我?不就是犁地吗,老子犁就是了。”
“呵呵……还以为你骨头有多硬呢,新畜生就是新畜生!”
而此时。
屯田外围,看守的那几个袁门亲兵呵呵一笑。
“怎么每个新畜生进来都一副欠打的样子啊?”
“不服气呗,还能怎的?要不是袁卓那个蠢货断送了并州,以后不好再强征民夫了,这种不长眼早就被宰了了!”
“好在我们这一号田有个许年,怕死,脑子也灵光,给咱们省了不少事啊!”
“别说,许年这畜生还真不错,挺会伺候人的哈哈……”
日落西山。
暮色降临。
雁门屯田的田奴们被赶回了如牲口牛棚一样的牢笼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