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馆取作“听池”，由冥河老祖前辈亲自压场，白风先生作台柱。
甫一开张，果真生意隆旺，不少老看官皆来捧场，隐还压了云林一头。
元始天尊那里坐得住？
三番跑来想请回白风先生。
白风又那肯答应？
末了两方也翻了脸，结了梁子。
说书行内起了是非自有一套规矩：老师傅能教徒弟去闹对头的场子。
只是说书也算是手艺行，手艺行最重一个辈分，听池书馆这头由冥河老祖前辈压场，行内人便碰不得了。
只是现在对于他们来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偏差。
第六百五十一章 对证
他们不想那元始天尊也非善茬，早年便做过无赖，砸场子的活计最是内行。
暗请了十数浮浪子，每日充作醉汉，于新书馆前晃荡，寻衅滋事，出手伤人，调戏民女，无恶不为。
几日下来，将看官直吓退七七八八。
老先生亲上前理论，反挨了一拳，徒弟们见状抄起家伙出来拼命，倒个个挂了彩，倒作一溜似染坊一般。
武侯、官府上下，元始天尊早早便打点了，任谁人来告，皆充作无事。
白风、冥河老祖领一干徒弟街坊去衙门口哭告，险些反叫拘了去，只得饮恨作罢。
新书馆是关不得的，可一旦稍有起色，便有泼皮打压。
平日里老先生与徒弟进进出出，还要躬身猫腰，赛过街老鼠，受尽了委屈。
只是越遭打压，这伙人心里便越是有一股劲气。
世上总还有公道在的，况且是在天子脚下，何愁没有机会？
终有一日定要将元始天尊绳之以法，好好出口恶气。
机会果真极快到了。
一年后，消息传来，原本地方上供职的接引道人将升任京兆尹了。
那接引道人可是天下数得着的青天大老爷，在地方上很是断了些大案，被百姓传为美谈，为天下所公知。
有接引道人撑腰，那里还愁公义不伸？
一得了消息，听池书馆上下便忙活起来。
待到接引道人走马上任那天，整条玄武大道两侧挤满了来迎的百姓。
看那接引道人，果真仪表堂堂，样貌不凡；面如冠玉，下蓄三寸美髯，星目剑眉，一派大人气度，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了凡间。
接引道人一路驾马走过，接连好几位百姓冲破了护卫，奔到接引道人马前磕头陈诉冤情。
接引道人亦不赶人，勒马细细听了，答应择日便行审理，旁人无不深受感动。
眼见将转入衙门了，左右忽地窜出两道人影，除开赵、白二老，还是何人？
却见冥河老祖前仆于地，揪着前侍的裤脚大哭，白风稍后跪着，将头磕作震天响，砖面上都见了红。
二老齐声喊冤，求接引道人为自己做主。
接引道人也着了一惊，从未见如此年岁的老人家这般阵仗，忙下马扶起二老，请二老陈诉冤情。
二老准备万全，一早将元始天尊所为恶行编作段口，细细叙了一通。
二老皆是说书的名宿，此应彼和，声泪俱下，将积怨说活了过来，旁人听了也不禁纷纷掉泪。
人群里更有一干徒弟、街坊煽闹鼓动，一时间群情激愤，皆骂那元始天尊不是，恨不教接引道人立时将元始天尊拘了去秋后问斩。
接引道人听过，点头答应审理，又特命旁从取些碎银子送予二老。
二老千万谢过，老泪纵横。
那头元始天尊知会消息，慌了心神，忙命人携好心意往接引道人府上拜访。
接引道人只推说不见，反将一早送去的乔迁贺礼退了回来。
好接引道人，果真如传闻一般刚直，容不得元始天尊背里作妖。
升堂当日，衙门口塞满了旁看的百姓，可若细细辨去，多是些巷尾闲汉、好事之徒。
这些人急着打探案子的原委，粗听两句便自以为了然，又争着向后来者显弄。
一时间骂元始天尊者、哭二老者、哭元始天尊者、骂二老者，群响俱作，誓要在那堂外比个高低。
人人皆是正气凛然，大骂旁人女干恶蠢笨，不识深浅，只恨不能替了接引道人的位子好主持公道。
待接引道人出得堂来落座，堂外杂响霎时去了半数；惊堂木一响，便再没了声息。
依例，接引道人致罢场辞，读了状子，来问苦主详情。二老早早备好，应答如流。
讲书先生专研口舌功夫，说是诉枉，更胜说书，引着听者鼻子走。
待得冤情诉尽，书段偏缺了末一回，当是“清官妙惩女干商贾”，堂外又齐齐响起骂元始天尊、哭二老之声。
接引道人再问元始天尊，可还有什么话说？
元始天尊倒也有些城府，坦然应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事本是说书行内之事，不当上得如此公堂作讲。”
“只是二老一再胡搅蛮缠，小人也只得如实说了。”
“当初是那二老窃了小人的书段，私开了那书馆。”
“小人百般劝禁不得，反险教二老众弟子打骂，只能不得已出此下策，却也只令相亲的街坊搅搅场子，未敢再做更出格之事。”
“二老所述，多言过其实，实是想借大人之手，加害于小人，还望大人替小的做主！”说罢重重叩首。
此言一出，堂内堂外一片哗然，便是人群内三岁的幼童、堂后的小和公子，闻知皆捧腹大笑。
冥河老祖亦只觉好笑：“老朽五岁起便拜师入行，先师黄奉才黄老。”
“至现如今，已历九十余春秋，敢问镇元子自幼商贾出身，师承何人？”
“未曾有何师承。”
冥河老祖闻之直起上身，咄咄逼人道：“哦？”
“那老朽倒觉奇了，方才镇元子分明说是老朽领着徒子徒孙窃了您的书段，不知当如何讲起？”
“自然是言之有据的，”镇元子亦直起上身应答：“当初书馆成立起头数月。”
“十几位老先生曾日日于馆内探讨钻营，那时白风先生的书段、词调、手话更改大大小小不下数十处，至今未曾改回。”
“那些更进，尽皆出自我馆各先生之手，二老随意拿来用去，岂不就是窃了小人的书段？”中文網
此言一出，堂外的小儿已是乐得满地打滚，止息不得，涕泪淌了遍地。
二老更是怒极反笑，一时竟不知如何驳那歪理。思索片刻，白风当先答道：“我等这脉开山祖师。”
“乃是当年胤朝神龙年间的御史大夫薛旦，传至现今已有六百余年。”
“其间朝代更替、南北迁错，文法音言俱各有变，早与祖段大不相同。只是应时而改，祖师爷亦是点头答应的。”
“何况我等有一技傍身，本事便全算作自己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朝着四周看了眼。
第六百五十二章 最终成友
他打量着其他人，顿了顿接着说道：“当初既是诸位同道为我所改，也当由众位同道决断我可有窃书，不劳镇元子费心。”
“况且当年茶谈，我亦修改不少同袍的书段，安镇元子所说，岂不是诸位同袍亦皆窃了我的书段？”
听者纷纷点头称是，冥河老祖又补说道：“譬若将书段比作一人，刮去烂肉，刨除恶疮，莫非竟变作了另外一人？”
“纵是缺了手脚、剜去眼舌，而魂魄尚在，仍是此人；如今这书段肉骨虽有别，而神魂终如一。”
“旁人虽可听去骨皮、感悟其间真意，却不可复现其灵魄，如此方为我脉传承。”
此言一出，堂外一片叫好。
元始天尊却不为所动，连连摇头道：“二老自居为薛旦之后，而我也能言自幼在山中遇着仙翁，得授薛祖真传，不知您二老可有何证据？”
冥河老祖闻言自怀中掏出一黄皮古卷，两手捧着献上：“老朽身怀一册祖师名簿，载有百余年来我脉传承，望大人过目。”
接引道人命左右取来，略略翻过，点头道：“确是百余年来所载。”
又转头向元始天尊，“你还有甚话说？”
那元始天尊竟死不松口：“百余年虽长，至多却也不过溯至前朝。”
“那薛祖乃是六百年前的人物，其中传承，如何证得？”
接引道人闻言呵斥道：“本官劝你莫要太过胡搅蛮缠！”
“你既不服这百余年的古簿，便拿出更旧的证件来。”
“自开堂起，本官一直未曾多话，却只见你搬弄口舌，颠倒是非，吐不出一条正理。”
“那三两浮浪子，本官早拘来刑讯，二老所言，句句为实，本官问你，到如今还有甚么话说？”
“若是再敢胡言一句，本官便要当堂治你的罪！”
元始天尊立时吓得缩作一团，浑身打颤如破壳的雏儿，连声哀求：“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小人知罪，小人确有一样证物，让犬子携了来，还望大人过目。”
“传证人携证物上来！”
元始天尊的长子上得堂来，忙在父亲身边跪下，万不敢多说什么。
元始天尊接过证物，细细解开外包——原是块匾额，上书“云林书馆”四字。
接引道人一见那匾额，好险没跌坐到地上。
他当年亦是殿试中了榜的，历过曲池春宴，得见过当今天帝着墨，那匾额上的字迹正与当年所见一模一样。
元始天尊不敢抬头，由是也未觉有异，只垂首诉道：“当年大疫将息之时，天帝曾屈尊龙巡至小人的书馆听戏。”
“这云林书馆的名号，便是天帝御赐。”
“当年天帝临行前曾言：“这书馆，只可是天下独一份。“”
“小人一直不忘，先生们俱可为我作证，还望大人明鉴。”
一旁众位老先生细细回想，当年天帝似确是说过此话，纷纷点头作证。
堂外的百姓此刻那里还敢多言？只是个个踮脚探头，欲窥当今天帝的真迹。
可怜那接引道人早已乱了阵脚，未有外显，心内却好似一团乱麻。
想自己小小一介京兆尹，如何能去向当今天帝求证？
一旁先生们虽俱点了头，不似作伪，可多年前的一句话，难保不会错漏。
天帝本尊一定早忘了当初那句无心之语，可若被有心人日后拿去作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