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投入学习后,玉山先生便不再言语,自顾自泡茶喝茶,拿起一本书品读,偶尔看陈宣他们两眼,没有出言打扰。
时间一点点过去,陈宣他们相继把作业做完,拿去给玉山先生检查,他指出不足之处,需要更正,嘱咐下次不能再犯。
整个过程都在相当轻松的分为下完成,一点都让人感觉不到压抑,仿佛只要玉山先生在,就能让人平静下来。
在该书写的作业完成后,随即陈宣两人又开始背诵今天讲的文章,相互提醒没记住的地方,这个时候玉山先生微微闭上了眼睛,两人实在想不起的地方,卡壳的时候他会出言提醒。
待到两人都背熟之后,他这才睁眼点头道:“嗯,不错,今天就这样吧,明日再来,切不可懈怠,回去之后莫要贪玩”
在他睁眼的一瞬间,陈宣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仿佛整个书房都亮堂了些,他那双平静的双眼,就好似打光板一样!
这不禁让陈宣心头一怔,玉山先生的形象顿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耿宏说学堂里的一些先生让他都感觉深不可测,想来这位玉山先生也是其中一位了。
“是,师父”,高景明点头道,似乎没有察觉到那一瞬间的异常,亦或者早已经习惯了,反倒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去,因为接下来就可以玩儿了,时间还不到傍晚。
到底身份不同,虽然陈宣也能跟着高景明一起得到玉山先生指点,但在这里没有他插嘴的份,默默履行自己的职责,收拾书稿用具,只是玉山先生睁眼的刹那却在心头挥之不去。
“阿宣”
在他们收拾好快要离去的时候,玉山先生意外的叫住了陈宣。
在高景明好奇的目光中,陈宣赶紧道:“先生有何吩咐”
他没说话,而是静静的看着陈宣,片刻后他说:“阿宣,刚才你与明儿作业学习的时候,我观你心不静,心不静则神不宁,诵读无序,神不宁则手不稳,落笔无心,此乃大忌,长此以往,学无所成矣”
闻言陈宣一滞,之前他的确有些神思不属,尽管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么多,专心学习,但在学堂见到人贩子之后,脑海中总是忍不住冒出诸多杂乱念头,比如认出自己后会不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举动,如何解决那些人贩子,可这景国貌似一定程度上人口买卖是合法的等等,未曾想看似闭目养神的玉山先生这都注意到了。
相当于学生搞小动作,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在老师眼中再明显不过了。
“先生,我下次会注意的,谨遵教诲”,陈宣连忙道。
高景明好奇问:“阿宣你刚才走神了?我咋没注意,你都想什么啦?”
陈宣笑了笑道没什么,高景明顿时一脸无趣。
然而玉山先生却依旧看着陈宣平静道:“孺子可教,只是你在忧虑什么?甚至我还感觉你似乎在害怕,这般年纪,不该有如此重的心事才对”
陈宣顿时心绪起伏,有些不敢看玉山先生的眼睛,这无疑是个送上门来的机会,可一旦道出实情,玉山先生会有何反应?毕竟人口买卖有着一定的合法性,不明个中详情,贸然道出很可能弄巧成拙。
正当陈宣犹豫的时候,玉山先生轻轻敲了敲桌子道:“心事太重,对学习有害无益,你与明儿虽是主仆,却胜过至交,我也算你半个长辈,可否与我说说,许能为你解忧”
他虽然是在问自己,但陈宣却能听出,他其实是担心自己影响到高景明,而所谓的或许能帮自己解忧,不过只是附带而已。
在他心中,高景明才是最重要的,自己或许可有可无。
他敲桌子的动静让陈宣下意识抬头看他,面对那双平静的眼睛,陈宣仿佛中邪了一样,根本就来不及思考,脱口而出道:“回先生,中午的时候,我在饭堂门口看到人贩子了……”
说到这里陈宣心头赫然一惊,怎么回事,自己被催眠了吗?还是玉山先生有如此恐怖的感染力?
然而听到陈宣的这半句话,前一刻还云淡风轻的玉山先生目光一凝,刹那间又平静了下来,看着陈宣波澜不惊道:“细细道来!”
四个字带着毋庸置疑的味道,陈宣只觉一座大山压来,升不起丝毫违背的想法!
……
第70章 有所为
在玉山先生的注视下,陈宣根本升不起反抗的念头,尤其是那双平静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直透人心。
他明显没有轻易揭过的意思。
事已至此,犹如被逼到了墙角,陈宣干脆‘破罐子破摔’,想了想便将自己沦落到人贩子手中的遭遇以及见闻一并说了出来。
他从在地下室醒来开始,见到众多小孩像狗一样被关在暗无天日笼子里,与屎尿混居,稍微引得人贩子不高兴就会遭到毒打虐待,每天早晚几乎都有小孩被送进送出,直到多天之后自己重见天日被送去金霞郡发卖,最终去到高景明家。
过程中陈宣偶尔回忆当初的遭遇补充细节,比如有的小孩被打得不敢哭泣,一些孩子被带走再也没有回来,不知是被卖了还是死了,还有人贩子曾口述他们打死过不少小孩,再比如重见天日那天在地下室外闻到了酱油的味道等等。
这些细节方面的东西有些颠倒,陈宣尽量回忆描述,倒也恰好的符合他这个外在年纪叙事不明。
最后便是今天,中午洗衣服的时候,舒耀帮忙,在他去饭堂那边之时,恰好看到了人贩子的身影,加上他们来送酱油,陈宣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因为被人贩子关押乃至鞭打的经历,陈宣说见到人贩子之后,才在之前的学习中神思不属。
这些都是实情,陈宣也没添油加醋,说完后便沉默不语,等着玉山先生的反应。
高景明在边上听得眼睛都直了,未曾想陈宣居然还有这样的遭遇,他从来没有过问过这些,继而表现出同情之色,居然轻轻拍着陈宣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儿的阿宣,都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陈宣点点头不语,仿佛还沉寂在那段黑暗的经历之中。
静静的听完陈宣的描述,玉山先生并未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但却沉吟了下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似乎内心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足足过了几分钟,他才看向陈宣确认道:“阿宣你确定没有认错人吗?”
“回先生,没有认错,其中一人曾抽了我一鞭子,在地下室那几天,他几乎每天都会下来送饭,乃至带小孩进出,我不会认错的”,陈宣如实回答道。
点点头,玉山先生缓缓吐出一口气,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抒发内心的情绪,语气微冷道:“未曾想蓝丰县内居然有如此丧尽天良之事,拐卖幼童,虐待至死,无法无天,心狠手辣,简直罪该万死,他们怎么忍得下心,怎么下得了手”
“听阿宣讲述,这帮人定是不法之徒,以酱油作坊为遮掩,行那丧尽天良之事!”
“我朝铁律,除逃役者,五年无故避而不纳税者,重罪连坐者,敌国俘虏者,以及官府为证自贱者,方可打入贱籍发卖为奴,余者皆不可拐带行贩卖之举,若违律法,拐卖一人断手,拐卖两人挖眼,三人以上斩首”
“我辈读书人,有所为有所不为,闻此恶行,若还无动于衷,有何颜面以君子自居!”
他这番话说得平静,但却可以听出动怒了,不会坐视不理的。
若玉山先生着手,那帮人贩子会被铲除吗?
陈宣也未曾料到,只是和高景明来这里学习,居然机缘巧合引起玉山先生关注此事,如此预料之外的转折,搞不好那帮人贩子就此要载!
但是,玉山先生那番话里面,陈宣也得到了证实,那就是在这景国,人口买卖在一定范围内是合法的,比如他说的那五种情况,其他都是犯罪。
可这种事情,哪怕有律法规定,就有诸多空子可钻啊,而且纵使律法完全禁止贱籍奴隶,人口买卖也是不可能杜绝的……
然后陈宣还敏锐的听出,玉山先生重视此事,并非因为自己的个人原因,重点在于这种不法之事本身。
也就是说,哪怕他不是通过陈宣得知了那伙人贩子,他知道后都不会坐视不管。
这让陈宣猛然反应过来,自己之前想错了,完全是在以己度人,自身经历原因,很多时候陈宣都有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因为很多现实告诉他,做好事不一定有好结果,反而会把自己搭进去。
如今看来,自己到底还没有完全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还是有道德良知底线的,惩恶扬善的品德还在,至少一部分人如此,比如玉山先生这样的知识分子。
片刻后,玉山先生恢复了之前的波澜不惊,看向陈宣语气温和道:“阿宣,关于那些人贩子,我会亲自想办法处理,若他们犯了王法,定逃不过制裁,就当他们不存在,你安心读书即可,后续结果我会告诉你的,切莫因为些许恶人而影响了自身未来”
也就是说,这事儿玉山先生接过去了,压根无需陈宣操心!
陈宣其实内心有些搞不懂他为何如此上心的,似乎比自己更在意解决那些人贩子,仅仅只是因为道德良知吗?
但还是恭敬道:“是,先生,以后我定当将心思放在学习上”
若是那帮人贩子得到相应的惩罚,陈宣也算放下一桩心事了。
想了想,陈宣忍不住问:“先生,若那些人贩子得到了相应的制裁,那他们手里的那些孩子会怎么样?”
这才是陈宣相对在意的事情,他只是一个外来者,而景国居然存在一定人口买卖的合法性,这种制度本身就和他的道德观冲突,是以人贩子的死活他并不是很在意,当然,若是自己有能力的话,他也不介意将其全部宰了。
之所以在意那些小孩,陈宣到底还是有点良知的,他们都只是这封建制度的受害者。
闻言有些意外的看了陈宣一眼,玉山先想了想平静道:“若人贩子伏法,那些小孩当然能得到解救,被掳掠拐卖者,尽量让他们归家,无家可归之人亦有去处,比如朝廷会给他们安排一个不错的人家,亦或者送去各地匠作处从小学个手艺,总规有条活路,至于那些自贱者,哎,大多都会继续遵从他们意愿”
听完陈宣也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总归结果还是算好的了。
而玉山先生几次提到的自贱者,陈宣大概明白,应该类似于张兰兰那种,家人和她自己都没意见,在官府备案,然后自己把自己卖了的……
第71章 蚍蜉撼树
陈宣他们问答中,高景明也在边上听得认真,在他们停下的空挡,不禁看向玉山先生跃跃欲试道:“师父,你是要施手收拾人贩子解救被拐之人吗?能否带我一起?”
玉山先生顿时摇摇头失笑道:“小小年纪想什么呢,这些不是你该考虑和参与的问题,好好读你的书吧,你能把学习提升上去为师就知足了”
看得出来,他对高景明和陈宣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谁让他们是亲师徒呢。
“哦,那好吧”,高景明有点失落道,他也想和玉山先生这个师父一起做点什么事情的,没啥明确的目的,就是单纯的想和师父有点共同经历。
被拒绝后,他又道:“那师父,你收拾人贩子的话,要不要我让家里那边帮忙?”
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压根不待考虑的,反正觉得师父要做什么事情,让家里帮忙没毛病。
“不可”,玉山先生当即断言道,旋即又苦口婆心说:“明儿,区区小事就不劳烦你家里面了,况且为师也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还有就是,你如今或许不明白,你们高家很多人盯着呢,任何举动都会牵动人心,有心人会仔细揣摩,从而给人造成一种错误的信号假象,个中缘由复杂得很,总之这事儿你和阿宣就别管了,就当不存在”
“好吧”,高景明不以为意道,师父既然不需要帮忙,那听话就是了呗。
接着玉山先生目光又看向了陈宣,沉吟道:“阿宣,之前你只说了在人贩子手中醒来的事情,在此之前你是如何落入他们手中的?能否说说吗?若是不愿就罢了,当我没问”
对他来说,哪儿能注意不到这点小细节,只是拿不准陈宣是忘了,还是刻意避讳,总归不是什么大事儿,此番询问,陈宣想说就说,不想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所谓雁过留痕,每个人都不会凭空冒出来,如同高家一样,若真想调查陈宣的过往,总是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从而了解情况的,之所以没那么去做,只是目前没必要而已。
此时玉山先生询问,也不过结合之前的事情顺嘴一提罢了。
‘就知道逃不了这个问题……’
心头早有预料,之前陈宣之所以没提,倒不是他担心无凭无据会让人误会自己冤枉老船夫,也不是不想将老船夫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而是会牵扯到自己的来历问题,这就很难解释。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还不清楚吗,在那之前自己根本就没有任何过往,经不起查的,尤其是在玉山先生面前,恐怕任何谎言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可这会儿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索性‘实话实说’道:“回先生,在落入人贩子手中之前,我也不知道什么缘由落水,险些溺亡,是一位老船夫将我打捞上来才得以活命,再之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自己的名字倒是记得”
“那位老船夫把我救了之后,我也问过他在哪里把我打捞上来的,他说是梅柳村小清河,在大牛乡治下,还说我是外地口音,我当时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地界,索性当时得以活命,疲惫之下熟睡了过去,中途醒来却是被他绑了,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后又昏睡了过去,再醒来就处在人贩子所在的地下室”
说话的时候,他下意识摸了戴着帽子耳边的短发
这番话陈宣是真的说的实话,无比坦然,不是他装失忆,而是在那之前真没过往啊,临时编一个出来自己都骗不了,更别说玉山先生了,反正他已经实话实说,爱咋咋地吧。
闻言玉山先生眉头微皱,沉吟道:“还有吗?你似乎有未尽之言?”
犹豫了下,陈宣再道:“回先生,那天被老船夫救之后,我不知身在何处,后来辗转流落到少爷家里,昨天来学堂的时候,在山上,我留意到山下的玉水河与我那天所处的河流颇为相似,今天中午,也就是看到人贩子之前,曾与一位叫舒耀的学子有过短暂交流,他说玉水河下游有个杨柳渡,那里常年有一位老船夫摆渡,我就在想,他所说的老船家会不会就是把我救了,然后绑了我送去人贩子手中的那位老人”
依旧是实话实说,陈宣并未添油加醋。
听完他的这番话,玉山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愕然,这一切未免太巧合了点?可又合情合理。
以他识人的眼光,是真没感觉陈宣在说假话。
“大牛乡梅柳村小清河?呵,这方圆数百里压根没有这三者对得上号的地方,救你的老人属实满口谎言”,他摇摇头道。
旋即又看向陈宣道:“想来你应该也意识到自己是被那老船夫绑去卖给人贩子了,之前你不提此事,是否因为他曾救过你的命,是才犹豫?”
“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舒耀说的那人就是绑我的老船夫的话,他在河上谋生数十年,我的话恐怕没人信”,陈宣摇摇头道。
闻言玉山先生微微沉吟,摇摇头道:“眼下不知你们说的是否同一个人,但玉水河杨柳渡的确常年有位老人摆渡,我也曾坐过他的船,若他真是掳掠拐骗之徒,倒是我看走眼了,待我了解清楚,证据确凿定一并使其伏法!”
陈宣一愣,真如玉山先生所说的话,岂不是自己的两桩心结也一并解决了?
此时玉山先生注视陈着陈宣,目光在他脑袋上停留了片刻,道:“无故落水,醒后过往皆失,罢了,你还年幼,真忘了那是你的幸运,假忘了那便当做真忘了吧,以发代首,就当斩去过往,你的人生才开始,过往与你无关,切莫自误,不管你如今懂不懂我这番话,言尽于此”
这是不追究了?
很快陈宣大概懂了,他是将自己当做罪犯之后,以发代首斩断过去,相当于被牵连的‘罪行’都于自己无关了,不要自误,是不要去想报仇之类的,因为朝廷法度自己才落到如今,难道自己将来还打算推翻朝廷?那是作死的行为,他甚至都没提醒有那样的想法会牵连高家之类的,因为有那样的苗头都不可能有好下场。
差不多了解情况之后,玉山先生摆摆手道:“不管人贩子也好,还是那老船夫以摆渡行恶事,乃至拔出萝卜带出的泥,我都会着手追查到底,使其伏法,此事你们便无需在意了,去吧,学习才是你们目前最重要的”
“那师父我们走啦”,高景明点点头道。
陈宣则犹豫道:“先生,若那老船夫证据确凿的话,他会怎么样?”
“他在玉水河摆渡数十年,若真是掳掠拐骗之辈,定不止你一人,罪行确定,免不了菜市口走一遭”,说到这里,他问陈宣:“如此,你还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