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话语用词来看,应该是当时的某个高层所写,知晓颇多。
杜恩十分平静地做着思量,又一把抬手,运起大法力,把这边遗留的执念强行凝固,让其化作模糊的人形。
面容缺乏,只有空洞的声音,诉说着执念里的内容。
“资源有限,我们只能限制人口,是为了避免无垢者诞生,避免我族发生异化,由于无垢者三代即堕,只会迅速污染牵带整体,故而纵使人口总数尚在容许范围,一旦出现无垢者,亦要立刻销毁!”
“为了确保人人都能饱食,需要强而有力地管理资源,但凡有人伸手,便立刻斩断,于是,又建立军队,用来守护城市与人们,并维持法度的有力践行!”
“更进一步,进行思想管束,使得墨矩森严,不可逾越,从而确立人人皆是平等的大同道德,如若有着异心,当即予以洗脑,若洗脑无用,始终无法根除劣等人性,便直接处决,是为肃正!”
“肃正!肃正!肃正一切卑劣!一切为了墨矩圣城!”
面孔缺乏的人形,突然间语调变得高昂起来,杜恩在失去对他的控制。
而在那之前,其所说的内容,亦令杜恩微微皱眉,显然情绪起伏相当大。
墨矩大修士所制定的大同,未免过于,过于……
一时间,他亦没有找到合适的形容。
而那执念人形的面上,开始反复出现脸庞,附近的执念在自发汇同集合,隐隐间透露出一个可怕的事实,让杜恩都为之沉默!
“毁了!”
“我们的家园毁了!”
“完美的家园最终还是毁了!”
飘零的火焰硝烟,粉碎的书籍碎片。
随着执念聚集,无形的思绪好似拟化而出,成为真实。
硝烟中崩溃的,是完美的圣城。
书籍不破碎前,千篇一律诉说着墨矩的大同!
其构思严密整齐,其考虑方方面面,其逻辑无懈可击!
纵使人们会因此面临一些问题,却本不该动摇根基,是在这资源贫瘠的地下,显得无比正确,十分合适的“生存法则”!
“因地制宜,墨守成规……”
“唉!大修士有着美好的设计,可到头来我等凡夫俗子,根本就无法驾驭。”
“所以到头来,这一切,最终还是毁在我们的手里!”
执念汇同到最后,一个主体清晰,杂带多面的老人面孔,出现在杜恩的面前,这么对他开口诉说。
这边的眉头松缓下来,整体平静如水,此刻已然大体知晓答案。
现在只是需要佐证。
“管控的思想,制定的道德,还有植法的族群,是这种种因素导致了,人的一体化,或者说,神魂真灵的一致化。”
“……是这样没错,或许是这样子,我们只知道沿循旧规,我们不想去进行改变,到头来大家虽然看着是不同的模样,而内在却已经不知不觉的,变为同一个样子。”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吧。”
杜恩显得平静锐利地开口,“无论是在什么时候,总会有人对现状感到不满,不管那是好人还是恶人,但他们或许会选择顺服,也或许会选择反抗。”
老人:“……”
执念聚合体陷入沉默,流露出无法抑制的憎恨。
对于那些玷污者的痛恨,对于那些悖逆者的仇视,对于……
吱~
有些许不谐的音响起,本来由执念而陷入疯魔的老人,又变得可以说话了。
杜恩微微挑眉,面色基本不变,只等着对方继续开口。
“只是选择逃离的人们,并非什么可恨之辈,只是再也无法受到圣城的庇佑,需要在黑暗之中独自开拓前行。”
“这个地底现在也不过是外敌的圈禁场,脱离了墨矩的怀抱,想必是过得十分艰难,遭受到许多失败吧!”
“而没有胆量逃离,只战战兢兢隐藏在内部的人,才是一切崩溃的直接导火索,因为整体结构的过度严密,会由于不合规格的零件混杂其中,而发生难以想象的崩坏。”
“所以,当崩坏开始,内核一致的人们,便会无法控制,只会杀死眼中的其他人,从而尝试把他们之中的坏损零件抹除,以此来把系统恢复如初。”
“但是啊,已经碎成一地的碎块,又怎么能够拼合回来?”
悠扬幽远的声音,像是从彼方蔓延过来。
对此,杜恩的回应也是平静得一如既往,毫无客气地直插对方的痛处:
“对于那种情况,应该也是有相应预案的吧,所以,不可能简单地就因此崩溃,所以,说到底只是继任者选择了不作为,不,应该是难有作为,才会让一切彻底崩溃。”
第370章 旧有去尽
“因此,那只是发自于内部的一种必然结果,想来真君那边就是看出这一点,所以后续应该没有再出手做什么,而你们也的确如她所愿,最终发生彻底的崩溃。”
杜恩平静地这么说着,目光一如幽静的夜色,没有因为自己的论定,而有所动弹闪烁。
执念之声因此消失。
一切如泡影被戳破。
眼前闪烁,待回过神来,杜恩与小石像已经处在一处无垠的空洞之中。
在这边,比起那幽渊还要空幽,只有一些漂浮的零星石头可以落脚。
他凭空踩踏,抬眼看着前方。
一个巨大的核晶,正孤零零地悬浮在那里,早就斑驳黯淡,浑浊不堪,能隐隐地看到,在那里面,有着双子少女轻轻依偎在一起。
只不过,此刻从外面看起来,那就像是早就断了呼吸一般,是两具从模糊的轮廓上看,还像是留有青春年华之时窈窕的,尸体!
两道无感情的声音杂糅在一起,从里面幽幽地传出来。
“能够这么容易就看破我们的空梦,并且没有丝毫动摇与迟疑,外来之人,你已经通过考验了。”
“考验?”
杜恩开口回着话,此刻不用去看都知道,之前获得的机关兵其实也是空幻,就连用掉的菁钢其实亦完好如初。
那刚刚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定格的梦,定格在城里人们死绝的那一刻。
而他一开始其实也没有察觉到,踏入那城里之后,只以为城市是定格在毁灭的片段中。
但直到后面,才从一些极为隐晦的细节上,看出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现在反过来琢磨,顿时有恍然之感。
空梦,空梦,既是梦,也不是梦!
“是极,你刚刚有一点说的并没有错,即便是那般种崩坏的可能性,也在墨矩他的设想中。”
核中双子做出自己的回答,声音听着杂糅重叠,更像是失灵的机器所发出的失真沙声,对于此刻的对答,还带着一些刻板读取记录的感觉。
“开拓进取之人,必是出于危难之际,力挽狂澜之辈,终要拷问既有的不谐。”
“只不过,我们终究并不是他,我们只是作为天生的双生道胎,才可以替代与外神争斗过后,已经无法再作为墨矩操持者的他,从而成为墨矩的枢中烙印。”
“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已经等不下去了,我们早已经失望早已经绝望。”
面对这等“死去者”的声音回响,杜恩依旧没有表情变化,只是很平静地做出询问:“具体的情况呢?如果不是真的无法维系,应当不会选择自灭吧?”
“三千年。”
“三千年的时光,墨矩的内部崩溃,出现过三百七十一次,每次的间隔越发地短,那植法之道法,可谓是一切的根源,他将修为根植在族群身上,慢慢异变,万世一同。”
“它救了却光的人们,它也局限住却光的人们,自然而然,出现过否定这一天生即有之辈,也有选择踩踏它向前进取之人,只是不管如何,在那多次的重复中,根本就看不到足以真正力挽狂澜之人的出现,到头来只是在不断重复着已知的结果。”
“错误了,错误的,他的愿景没有达成,真正的继任者没有出现。”
“又或许,我们其实也已经不知不觉死去,变成那墨守成规劣化不谐的一份子。”
空洞的杂糅声音,直到这时候,才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感情。
核晶中的双子,此刻好似抬头看去,看着空洞之上,像是眺望着空洞之外的地底,地底之上的地面,地面上的天空,天空外的星空。
世界明明那么广阔,到头来却只能埋在最空无黑暗的地方,独自地腐烂,死得连自己都不曾知晓。
她们对杜恩发问。
“天才只是看到绝望的门槛,天骄面对这等局面也会无可奈何,便是人间绝顶之姿,又要如何解决无米之炊?”
“……”
杜恩只有沉默以对。
正当双子以为他没有答案的时候,他却用平稳的语调开口:“却光之地看似是个死局,却也不一定如此,如果以遗存的墨矩为据点,可以保障住基本,再从灵母的异动里寻迹,也可窥探时机,毕竟外界的真君不可能时时注视这边。
再从微小处开始,集合一众杰才的智慧,依托仅剩的资源,迅速踏步化神的境界,然后接掌墨矩之城,以空梦遮掩自身,偷偷地修复,乃至汲取星辰的肉体,作为动力储备,再观察敌人栽培果实发育的情况,或可暗中促动,或努力隐藏,直到那灵母的成熟。
这里看似是真君主宰之地,但真君也不是只有一个,可以大胆地假设,其实也有依据,就是那树上挂着的诸多外人,所以,在灵母成熟的时段,明里暗里的影响干扰因素,其实都会出现征兆苗头。
在一切都顺利的情况下,又或者不能考虑这么顺利,应当有孤注一掷的心,最差的情况下,直接裂解星辰,用星界的崩溃来垫脚,冲出这个困居之地,抵达星空之中,撞进空间的深层,开始在寂寥的宇宙里流浪。
即便那只是跳入一个更大许多的池塘,但毕竟局限小了许多,修为也可以继续上拔,只需要再绞尽脑汁,重复着类似的经历,不管是假死也好,弃城伪装也罢,总之,终究能有彻底不在池中的可能。”
杜恩一下子说出一大堆,听得核晶里的双子都为之沉默,有一种隐隐的战栗感。
因为他平静地给出一个论调。
“你们的一直失败,说到底还是局限在文明与故土的重力之中,若是真的想要眺望星空,便要做好将一切化作登空阶梯的决心。”
再看向自己抬起的手,他再道:“那个道法其实也挺不错的,最起码,灵根之说在这边已经被瓦解大半,即便是无有灵根者,也可以拥有筑基期的修为,在后续的修行,可以说是全凭个人才情!”
“而且,通过这个,我算是看出来了,仙门争霸的一些真相……”
对于他最后的呢喃,双子没有做出反应。
她们似乎把眺望收回,正视向杜恩,颇为机械性地继续陈述:“不论如何,在百年之前的那个时候,我们选择了自我废置,选择令这里彻底化作过去。”
重合的少女声音,空灵回荡在空洞之中,呆板地诉说着绝望的尽头。
始终重复着的危机与结果,在多次危机之前早就被同化……所以,应该是做出选择,选择放弃墨矩定下的框架。
于是,当人们再次为了杀死混杂在自己之中的异类时,一切都不可避免地滑落深渊,而墨矩的核心,她们双子,亦不言不语地在此处等待陨落。
此时此刻,这座过往的雄城,就仿佛一个种族文明的活尸,那斑驳杂质的核心,亦彰显出最终会成为荼毒祸害地底的危机可能。
但听着杜恩的大计描绘,她们似乎也在脱离着原有的框架,从死亡的处境之中,流出另外还显鲜活的残存事物。
于是,她们接着开口道:“踩踏星辰,消化故乡,进发星空的举动,听着十分疯狂,让人惊心动魄……不自觉地想到过往,墨矩,大修士他,其实也有过这样的疯狂。”
“只不过,他终究没有实施,却也留下相关的火种,当然,现在我们想说的,其实也很简单,之所以会坚持不下去,没能再坚持一段时间,等到像你这样可说承继者的人,亦不过是因为,我们两个同样也是人。”
“所以,等不下去的啊,只是想着去陪伴,于是内心的空洞便愈发扩大,寻求着人之常情的填补。”
面对这般脱离宏伟叙事的话,杜恩这边的表情似乎略有变化。
他没有否定,只静谧地反问:“这不是挺好的吗?”
“……”
“尘归尘,土归土。”
“太累了,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