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满天星斗,锦江边上,篝火熊熊,段阔海、许舒相对而坐,把酒相谈。
“我无憾了,第九小队出了个仙人,又出了位侯爷,哈哈哈……无憾啦……”
江水浩浩,明月渺渺,段阔海声如枭啼。
许舒自然听得出来,这自豪声中,带着几分落寞。
“段队,柳站调任了?”
许舒转移话题。
段阔海道,“你没封侯前,春申站也大洗牌了,柳长川被调离,本来是安排了闲散单位。
后来,你这一封侯,他又起复了,改到槐泗站担任站长去了。”
“你呢?怎么就下来了?”
“我现在是半个废人,留在春申站有什么用?自然是早早被开革了,倒是你小子封侯的消息传来,站里几次三番邀请我回去。
没意思,真的没意思,段某人这一生就落了个没意思。”
段阔海满饮一口酒,喟然长叹。
许舒道,“段队若觉得此生没意思,不妨去下河村问问,也不妨去云海镇问问,看看下河村十数对童男女的父母怎么说,云海镇的数万百姓怎么说……”
下河村河龙王案,云海镇怨尸案,都是许舒加入第九小队后,在段阔海麾下经办的案件。
灭河龙王,拯救下河村无数童男童女。
除怨尸,救云海镇数万居民。
段阔海迷蒙的双目渐渐恢复清明,含笑道,“是啊,段某半生,真不算虚度。”
许舒见他稍稍释怀,掏出一根蓝楼抛过去,“段队,你若有志于仕途,我……”
段阔海摆手,“我是真想通了,开個武馆,混些嚼裹,和你嫂子好好过日子,挺美。
你小子现在固然是鲜花着锦,但其兴也忽,还当自谨。”
两人直聊到东方渐白,段阔海打个哈欠,起身道,“我得回了,你嫂子定的规矩,再晚也得回去过夜。
有时间,去家里吃饭,你嫂子还记得你的口味。”
许舒送别段阔海,直到他昂藏身躯彻底隐入黑暗,许舒才转身离开。
游尽故地,会遍故交,许舒躁动的阴神已彻底安宁。
他不再耽搁,踏上清晨的火车,挥别薄雾中的春申城。
许舒赶到六鹤桥时,已是傍晚,夕阳隐没,晚风徐徐。
一座旧迹斑驳的青石板桥,歪歪斜斜地驾在平湖上,仿佛风要再急一些,桥面随时便要垮塌一般。
石桥西南方向,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人,正蹲在一个红泥火炉边,往炉膛里添着木柴。
许舒阔步行来,他头也不回地道,“时间将将好,最后一炉新雪了,你赶上了。”
不多时,蒸汽顶得茶盖突突跳起,中年人将茶壶提起,分注两个茶碗,一壶水正好分满两碗。
霎时,汩汩清气从茶碗中飘出,隔着七八米,许舒便为之心神一震。
第737章 十里平湖
“什么茶,香成这样?”
许舒快走两步,来到桌前。
章国栋笑道,“望乡山露,幽冥之地的奇珍,论效果不在新近爆火的魂灵液之下,尝尝。”
许舒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他非是信得过章国栋,而是自信对肉身与阴神的掌控,即便是奇毒之物,只要他心有防备,也绝难害得了他。
他看似将茶水一饮而尽,实则用魂力尽数托在喉咙到肠胃的虚空之中。
只放一缕茶水进入食道,滑入胃部。
果然,一股清灵之气,直直散入阴窍,令他心旷神怡。
确认无碍后,许舒这才真的一饮而下。
放下茶碗,许舒抱拳道,“多谢章兄馈赠。”
章国栋摆手,“许兄如今贵为沧海侯,还能履行和章某的约定,章某佩……”
话至此处,章国栋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他眼神尴尬得看一眼许舒,“许侯,故人造访,你多多担待。”
许舒莫名其妙,忽地,想到什么,瞬间,脸上也堆出便秘色。
他才要摆手拒绝,章国栋已盘膝坐地,双目闭合,没了反应。
西南方向,一望无际的平湖上,忽地起了袅袅雾气,醉人的晚风也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烟尘缥缈处,一个头戴盖布的红衣新娘翩跹地踏水而来。
许舒只觉一股凉气,从尾巴根处直袭后心。
昔时,在轮转秘境之中,他和章国栋有交过手,章国栋曾召唤出这红衣鬼新娘。
红衣鬼新娘展现的恐怖实力,让许舒记忆犹新,若不是,他凭借着敏锐地观察能力,找到突破口,用一首“人生若只如初见”,哄得女鬼归去。
就凭红衣鬼新娘弹指间,毁天灭地的可怕实力,许舒绝无半点胜算。
即便,如今他丹息成海,携元息剑,并炼成剑四。
然而许舒自忖,绝不是红衣鬼新娘的对手。
此刻,章国栋才说故人要见,许舒便醒悟过来。
实话实说,他绝无半点想见这位故人的意思。
当红衣鬼新娘踏上岸时,许舒又堆出一副笑脸,拱手道,“轮转秘境一别,姑娘仙姿珍重,令我仰慕,今日重逢,幸甚至哉。”
“阁下气息浮重,言不由衷,令人失望。”
红衣鬼新娘声音缥缈如鹤啾。
许舒老脸一红,道,“姑娘煞气如霜,凶威如海,某也只能假装镇定自若,说些场面话了。就这还叫姑娘戳破,好不尴尬。”
“这倒是句实话。”
红衣鬼新娘的声音依旧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我看你神采内藏,七魂同拱,阴魂壮大,非先前可比,阴魂可是已晋升为阴神之阶?”
许舒暗吃一惊,他万万想不到,红衣鬼新娘只一个照面,就看破了隐藏在最深处的秘密。
隐瞒毫无意义,许舒承认下来。
红衣鬼新娘竟发出一阵轻笑,“如此,却是极好,你若陨落,残魂遁入九幽,可来望乡山结庐而居,与我为邻。”
许舒暗抽一口凉气,这娘们儿哪像好人呐。
红衣女鬼哂道,“休要以为望乡山是什么人都去得的,也罢,九幽之事,多说无益。
某今日来,是与你谈论章句的。
你先前的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果然写得极好,我带回望乡山,也罕有不拍腿叫好的。
他们都说,魏诗韩词,已将人间真情至意道尽,你这一别出机杼,不逊先贤,确叫人留恋。
陶侃公有论,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魏诗发端于韩流少,兴盛于邯郸七子……”
许舒没想到红衣鬼新娘此番找来,竟真的只为谈诗论句,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如今的许舒,博览群书,在学士超凡能力的加持下,成了名副其实的饱学之士,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昆腔乱弹,医卜星象,梅花易数,数术文史,就没有接不上茬儿的。
尤其是诗文一路,他自己本就喜欢,留意也多,兼收各家之长,每每出言,论点合理而精当,论据详实而周密。
一开始,红衣鬼新娘还能对上话,到后来,只有聆听的份儿了。
“……呃,总之,诗与词,不过是体裁上有差距,表意功能上并无强弱之别。”
见红衣鬼新娘许久不曾接话,许舒赶紧结束了论述。
“咳咳,咳咳……”
见红衣鬼新娘依旧不说话,许舒只能用咳嗽声提醒。
红衣鬼新娘摆手,“我在想,若是没有九幽业障束缚,我现在皆该引你入望乡山,想必会盛况空前。”
许舒毛骨悚然,赔笑道,“诗词歌赋皆为人之心声,我若因此而亡,残魂即便到了望乡山,多半也是怨鬼一只,所作之句,也该尽是冤词怨曲了。
那时,只怕是送给仙子,仙子也不愿听了。”
红衣鬼新娘桀桀大笑,指着许舒道,“横流君,你越是如此有趣,我便越忍不住心中贪念,真到我克制不住时,横流君切莫怪我。”
许舒正色道,“姑娘这是在威胁我?”
“可以这样理解。”
“许某虽怕死,但事到临头,从来放胆。”
许舒喝声方落,数柄元息剑已从眉心射出,横在身前,“姑娘虽是九幽存在,许某以友视之。
两番交往,皆感亲切。
此番,与姑娘坐而论道,犹觉姑娘学识、才情俱佳,暗暗引为生平知己。
未料,姑娘尽出此令人心寒之语。”
说罢,许舒一弹指,一柄元息剑迎风长大,冲入湖中,搅起无数青光,摇碎湖中明月。
红衣鬼新娘怔怔立在原地,大红头巾遮面,许舒也看不清她的喜怒。
此刻,许舒气势狂放,一副不惜一战的模样,心中实在忐忑到了极点。
若是红衣鬼新娘真个动手,他自觉十死无生。
眼见红衣鬼新娘不表态,许舒绞尽脑汁,忽地,灵光乍现,想起上回脱身之法,赶紧如法炮制,脱口吟道,“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
霎时,狂风大作,平静的湖面顿时如凉水泼进油锅,每一滴水都在亢奋地跳动着。
嗖地一下,红衣鬼新娘的红盖头被吹开来。
第738章 盲叟之秘
红盖头掀开,露出一张清秀的邻家女般的面庞,只一眼,许舒仿佛被摄走魂魄。
直到灵台中,元息剑暴起,他才回神。
嗖地一下,阴神自阴窍遁入灵台,才终于恢复清明。
红衣鬼新娘怔怔盯着许舒,“你当真是在世奇才,相比人生若只如初见,我更喜欢这首十里平湖。
可惜,天下多的是负心人,我也只能只羡鸳鸯了。”
听她口气转缓,许舒暗松一口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多言无益,各自感伤吧。”
红衣鬼新娘点点头,“和你聊天,真是一种享受。
你这样有趣的灵魂,摧折了,才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