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43节

  他也像模像样地盘坐下来,却没有入定,而想心事。

  这么看的话处理掉许道生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六部玄教本来就跟剑侠有冲突,而听程佩心的意思,真形道的报复短时间内并不会来,暂且用不着忧心。

  至于开宗立派,他现在可没这个想法,否则就是老寿星吃砒霜了。眼下脏腑已成,也该勤着用功点滴积累。不过真仙体道篇这功法本来就慢,自己还要修一个广蝉子,那是慢上加慢,必须吃点儿夜草。

  一是寻常的丹药之类的。这些是顺手的事,无外乎搞钱,买买买,或者自己去弄些难买到的。怎么炼丹,可以向程佩心学……如果这种东西属于独门秘藏不好轻易示人,也可以往后再想法子。

  他现在想要弄清楚的是愿力。

  赵傀留下的香火愿力,给他打下了个无比坚实的筑基基础。当天被镇民一拜,自己也感觉有愿力入体。

  这叫他想起那天晚上跟赵奇去陈三咬家里捉鬼的事情了——赵奇起了个阵,要请太一灵气,结果没起作用。现在回想,那灵气该是被自己截道了。

  这就是说……自己这一身被赵傀辛辛苦苦炼出来的皮,的确能截取一些太一的香火愿力!

  怪不得说是“青囊仙”啊,神仙自然是可以吃香火的了,飞云观供奉的也该是太一,可以去试试看。

  他想到了这里,就开始试着放空头脑了。但不是为了入定,而是在等待——

  又是尸山血海,外邪你来不来?

  外邪爽约了一会儿。李无相等待了将近两刻钟的功夫,也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而他这具皮囊已将近六天不眠不休,因此又过了一小会儿,就渐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了。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看到的是一尊东皇太一神像,面目和然山太一殿里的极为类似。但然山的那一尊穿的是文士袍,这一尊穿的则是金甲——并非塑上去的,而是的确是用铁和皮革打造的大号铠甲,做工很精细,金光闪闪。

  而后他看见一个人形,又像是一团影子,走到那尊神像前,先拜了拜,一下子扑到了神像上。

  梦中的思维没什么逻辑,但自己却觉得有逻辑,于是李无相就觉得那东西是自己了,他一下子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了。

  神识是可以被分出来的。对三十六宗与剑宗、绝大多数江湖散修而言,这一步是要修到出阳神的境界才行。可他现在是青囊仙,魂魄附于金缠子之上,并不十分稳固,因此他可以另外一种方式暂时地分出神念——

  他梦见自己张开了胸膛,将金缠子贴在神像上,然后将它当成自己这身皮的一部分,接着运行广蝉子,体内精气因此也流经整座神像,于是,他感觉自己跟这东西紧密地联系起来了。

  他在教我——李无相一下子醒了过来,发现已是艳阳高照,师徒二人正将昨晚的用具收拾起来放归马背上的包裹。

  这时后半截念头才冒出来——外邪在教我怎么偷取太一的愿力!

  这是这回的奖励吗?因为弄好了五脏六腑,又炼成了真仙体道篇的筑基?

  说实话,这家伙对自己越好越无所求,他越是有点心里发毛……它一定不会只是想要助人为乐的。

  不过它这回只是托梦,叫李无相觉得有些失望。因为他还存了个心思——当外邪降临时,自己也能体会得到它的情感。他希望多一些这样的交互,因为越了解,以后发生了“万一”时才会越有底气。

  见他醒了,程佩心笑着问:“道友睡得可好?”

  “很香甜。”

  程佩心就笑了笑。

  等三人都收拾妥当骑马上路又走了一段,程胜非扯了扯程佩心的衣袖。于是两人稍稍紧了紧缰绳,落后了李无相一些。

  “他昨晚睡着了。”程胜非小声说,“他真能睡得着啊?”

  程佩心看看前方的李无相:“毕竟是剑侠。”

  “师父,我羡慕他们。快意恩仇,睚眦必报,不用像我们一样总是困在一个地方束手束脚。”程胜非看了一眼程佩心的脸色,吸了一口气又叹出去,“我要是想做剑侠,他会不会教我?”

  程佩心竖起眉头,瞪了她一眼,想要发作,但看看李无相又放低声音:“你是疯了吗?!飞云观和天心派容不下你了!?”

  程胜非低叹口气:“我也只是想一想。”

  程佩心板着脸,跟她又策马并行了几步:“你以为剑侠是那么好当的。咱们天心派,算上各地宫观、在外的外门弟子,三千多人。剑宗号称太一正统,多少人?这些年我不知道,十年前大概只有百来人。”

  “这近百年来,剑宗最兴盛的时候,也不过三百多人而已。上一次他们的幽九渊被真形道围攻了,一下子没了一多半去,六部玄教是好惹的吗?”

  “不说这个,就说他们行走天下,没错,个个都是任侠意气……可你知道每年要死掉多少剑侠吗?十不存一!你去做剑侠,只怕三年之后我要给你去烧纸钱了!”

  然后她看见程胜非的神情——短暂地发愣,又微微吐出一口气,就知道自己更不该说这些了:“给我断了这个念想!再敢提一句,我抽烂你的嘴!”

  程胜非自己沉思了一会儿,才拉拉她的衣袖:“师父你别生气。这些事你从前又不跟我说,我只是好奇问一问。那……他们为什么要一直到处跑啊,没想过离六部玄教远些、好好建个宗门吗?”

  程佩心不理睬她,等她又拉扯了几次衣袖,才皱着眉:“他们那个幽九渊已经是够隐秘的了,但每几百年还是被六部玄教找到一回,去哪里建宗门。他们到处跑……”

  她又将声音稍放低了些:“说是在找东皇太一。”

  程胜非皱眉把这句话想了好一会儿:“啊?太一大帝不是在……”

  她用手指往上比了比:“天上吗?”

  “剑宗的人觉得太一在地上,觉得太一的真身在地上。他们觉是得被六部玄教镇压了,所以想要找到太一真身,把太一给救出来。”

  “很久以前说是在保生道,之后有一段时间说是在太阳道,到这几百年又说是在真形道。唉,我倒觉得这只是个托辞,好叫门人分散四方,存有些生机种子。”

  程胜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问了。

  李无相则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剑宗的老哥们是真的猛啊……他原先以为是六部玄教把剑宗的人追杀得不得不分散四方,这么一看,他们其实是在一挑六——是会主动搞事,去找“太一真身”的!?

  难怪是个“十不存一”。

  其实这那些剑侠倒不如……等等,如果一个人修行了真仙体道篇,用的是飞剑,喜欢看见太一被人拜,大家还都觉得他是剑侠……那他是不是剑侠?

  这下子他就忍不住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真成了剑侠了?是这么回事吗?不用个拜山门拜个祖师爷之类的程序吗?

  两章并一章

第90章 德阳

  又走到下午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德阳城。

  德阳没有城墙,起初是在延绵的、被槐树分割的田块远处看到零零散散的房舍,接着满是车辙沟壑的泥土路变得宽阔了,上面多了些砂石之类。等行过两侧的大片田野,就看到更加密集的房舍簇拥在一起。

  高些的不过是四五层的飞檐塔楼,大多数是一到两层的木质建筑。路上的行人也开始变多,多是步行,夹杂着牛车、驴车,少见马车。

  德阳人的穿着打扮比金水的要讲究很多,陈绣那一身在金水显得富贵的衣裙到了此处也并不会额外引人注目。倒是他们的四匹大马稍有些显眼,但看到程佩心的打扮、李无相和程胜非身上的刀剑,路上行人就都把视线避开了。

  飞云观不在闹市,行过外围的连绵茅草房舍之后就多是覆着青瓦的院落,路上有了被磨得光滑的石板。

  石板路不算窄,能容四匹马并行,两侧还能叫路人行走、叫临街住户在自家院外放着的石条上小坐乘凉。如今已是五月了,道路两侧的大树枝繁叶茂,树冠被天顶的阳光映成深浅不同的绿,又往青石板上洒下点点光斑。

  李无相策马慢慢走在这样的街上,忍不住微微出了口气。他来处也有类似的古镇,可不少临街的建筑都是后来重建的,建得粗糙,新得过分,又常有些灯箱霓虹、七彩招牌之类,看了叫人觉得不伦不类,极不协调。

  而在这里,他能够体验到一种克制的、自然的、独属于人间岁月的美了。

  飞云观就在这条街的尽头转角处,院墙很高,约有一丈,用白粉刷得很新,墙头覆瓦。门是一道比周围居家院落稍高些的,并没有雕梁彩绘,只有一块竖匾写作“天心飞云观”。

  三人下马,程胜非叫了门,就有一个穿青衣的老仆开了门。见到李无相并不吃惊,只垂眼接过四匹马的缰绳,把三人让了进去。

  李无相走进门内,看到的还是一面白照壁,但前头种植了瘦竹、芭蕉,自成一景。

  等绕过照壁,看到的是一个小院落,还没有陈家的院子大。正对面的就是太一殿,共有八扇门板,全开着,两侧则是厢房。

  这院子打理得很漂亮。院中的石板地面上只有些从墙边那颗老槐树上落下的叶子,而房舍白墙黑瓦,浅褐色的木制木窗,看着极为清幽。

  最不同寻常的,是几乎没有烟火气——院子里没有寻常宫观那种给善男信女上香的香炉,只有太一殿的太一像前设个香案,小炉里有香根,供奉了些鲜花瓜果。

  这个太一,模样几乎也跟然山上的一样。

  “我这里不叫寻常人来拜的。”程佩心微笑着引他往后院走,走过太一殿前时和程胜非停步合手拜了一下,才又说,“你看,我说这里很清净,不做假吧?”

  李无相就也拜了一下,点点头:“清净又漂亮。”

  他自己都想搞一个这样的院子了。

  后院比前院还要漂亮。院子虽然也是一样的大小,但庭院中间是很茂盛的一大簇修竹,几乎成了一片小林。这就成了个天然的大伞,将天上的阳光都遮住了,投下一片阴凉,又将东西两厢隔阻了一下,不至于叫人一推窗就看个通透。

  程佩心将李无相引到东厢,给他看了一间有淡香的屋子,问了他可满意否,才正色说:“我先去准备。所需的东西有一样稍有些麻烦,要等到明晚子时,我们再开坛做法消解许道生的魂魄。道友可以先歇息一会儿,也可以在城里随处看看,德阳算是个大城,千百年来都太平,城里还算是热闹的。”

  李无相点头应了,等她离去,观里就变得极为安静。

  从离开金水到如今,一路风餐露宿、罕有人烟。他的身体用不着太好的休息环境,可毕竟还有个人心,这一路走过来,也觉得累了。

  他在床上坐了坐,发现被褥干燥柔软,又走到窗前,发现桌椅一尘不染,就连窗户的缝隙里都没什么灰尘,叫他觉得舒适极了。

  于是他将窗户打开一半,阳光从竹林梢头顶上投到桌面上。他在桌前坐了一会儿,又四下找了找,就决定果真出门看看。

  他要买些信纸,再买一只大些的如鸽子、八哥之类的鸟。他打算给薛宝瓶写一封信,再随信送两张囚字符去。如果她不小心把手里的符纸弄丢或者弄坏了,也好有替代的。

  出门时没走正门,而从后院走的后门。后院该是厨房、茅厕、杂物间、仆役居所,就没那么讲究,只有铺平的地面。后院也有个人在门边——是个系着围裙的老年妇女,正坐着板凳,在一个盛水的木盆里淘洗蔬菜。

  见到李无相,像已经得到了通知,恭恭敬敬地站起身:“道爷是要出门吗?”

  李无相说了是,立即帮他将小门打开了。

  他从后门的小巷子里选了右手边慢慢走,就上了街,再沿着街一路右拐,又左拐,瞧见一条热闹街市。

  道路稍微宽些,临街两侧全是大开门的铺子,门板统统卸下,铺子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铺子外面还有些在街上就地摆开摊位的小贩,所售货物也是琳琅满目,好些玩意他瞧一眼,都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这情景很像是他从前在影视剧里看见的街道了,所不同的是所有人的表情都更生动,有真实的喜怒哀乐。

  李无相边走边看,改了主意——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卖鹰的……鹰应该是可以带点东西吧?它都能抓兔子的。

  他就走进一家银饰铺子,挑了一对银耳钉。小小巧巧,各镶一枚红色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宝石。他从许道生和那几个江湖散修的身上很是搜刮了些银钱,大方地付了款,又问了有没有卖鹰的。

  竟然真的有。铺子掌柜唤了一个小伙计,叫他给李无相引路。

  小伙计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但说话做事都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边带李无相走边殷切地跟他说话,谈些德阳附近的风土人情。等走过这条热闹大街、路上人稍少了些,才说:“客人你不是本地人,可不知道来的正是时候,最近这些日子,城里可是最太平的。”

  “这怎么说?”

  伙计嘻嘻一笑:“客人你走南闯北,肯定遇见过那些江湖散修吧?呃……客人伱是做什么的?”

  李无相想了想:“我到处倒腾点儿货。”

  小伙计眉头一展:“那就对了,那你是懂的,那些江湖散修最是祸害了,说是修行人,可在外头荒郊野地遇到落单的行商,心肠好点的,劫了东西走人,心肠歹毒的,人也给你害了!”

  “德阳附近的散修可不少啊,是城里一害!穷些的,吃喝赖账低价强买都是常有的事,富裕些、有势力些的,看上哪间铺子,走进去说,我看你这铺子风水不佳,可能要遭难。掌柜的一听,赶紧把银钱奉上,这要是能打发走还好了,有的就把银钱一推、把眼一瞪,欸,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这样的,就是奔着你的铺子来的。东家要是也有些势力,双方相互说几句,那人就拿钱走了。要是没什么势力背景,往后就只这个数了。”他竖起三根手指。

  “散修就拿走三成了?”

  “唉,是东家只能留三成了!一年年的有不少铺子都是因此倒了。”小伙计叹了口气,又眉开眼笑,“我刚才说到哪儿来着?这回好了。前些日子,德阳的许多散修都上了然山了,说是要找宝贝。结果你猜怎么着?”

  李无相立即来了兴趣,在袖子里一摸,摸出十来枚铜钱:“猜不着,但是我猜是什么好玩的事。你细细说,说得口干了拿这些买点儿润喉的。”

  小伙计躬身接过铜钱,连道好几个谢:“咱们城里也是昨晚间才听着准信儿的——一群散修上然山寻宝,其实是去然山派的宗门。那然山派是什么地方,三十六宗啊,胆子忒大!”

  “他们把山上搞得是一塌糊涂啊,金碧辉煌的大殿,全弄倒了,金银财宝,洗劫无数!结果这时候怎么样?新任的然山宗主回山了!那个新宗主是老宗主流落在外的弟子,老宗主之前下山就是为了传位给他!这新宗主一上山,正好撞见这群不开眼的倒霉鬼——”

  “一捏法咒、一踏罡步,一照面就杀了十几个!那群人吓死了,赶紧下山搬救兵,救兵是前几天上山的,乌泱泱的一群人,那位新宗主神通再广大也,一时间也招架不住,立即发出穿云箭!”

  “咱们城里还有飞云观和碧霞宫,那是天心派和楼光派的高人驻守。一看见穿云箭,立即知道同门有难,驾起两道祥云直奔山上去了。去了之后,也不动手,只往那里一站,那些散修全都胆寒!这时候那位新宗主大展神威,杀得是一个尸山血海——全都吓破了胆,连夜就跑下山了!”

  “这些人回了城里,什么都不敢要了,说那位宗主叫……叫什么来着,李……”

  “李无相?”

  “对!就是这个名儿,客人你也听说了?说那位李宗主下手太狠了,凡是得罪了他的,全一个个儿记下了!冯骥,冯家兄弟四个,刚才咱们走过的那条街,六七间铺子都在他们手上,全叫那位宗主给杀了!都没人敢提去收尸的事儿!”

  “还有一些也占了铺子的,一到城里连夜收拾细软就跑了,都知道得罪了那位不跑就是等死!客人不是要去买鹰吗?可巧了,那家就是个江湖散修的,听说也上了山去了,该也是跑了的!”

  “哦,叫什么的?”

  “穿云天,有年月的铺子的,也是德阳的老字号了。”

  “哦,我是说占了那家铺子的散修叫什么的?”

  “孙地黄。”小伙计哼了两声,“可不是个东西,占了人家的铺子,又占了人家掌柜的女儿——那是婚配了的,他就把她相公毒死了!这事儿谁都知道,可就只能说是病死的,真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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