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忽然听见身边噗通噗通三声响,扭头一看,冯二冯三冯四都重重摔倒在地,尸身向前滑动。
他只觉得头皮嗡的一下麻了起来,听着身后李无相的声音:“既然不想走,就都别走了!”
他猛地收住脚步,腰身一扭,整个人在沙地上滑着侧跪了下来,立即咚咚磕头:“宗主饶命,宗主饶命,小的再不敢——”
剑光直奔面门,砰的一声将他的脑袋打成一篷血光。
此时许道生拼命地往上爬了几级,头脑才反应过来,立即撑起身子向崖上大叫:“救我!救我!我是真形道行走,你们三十六宗敢坐视不理!杀玄教弟子,虽远必诛!”
但山道中只有他的声音回荡,以及——
脚步声!
李无相重回到他身后。
许道生猛地翻过身来仰视着他,嘴唇颤抖——飞剑……他是剑侠!他怎么会是个剑侠!?
“我输了,我输了!我认输了!你是然山宗主!别杀我!”许道生慌忙大叫,“我不是冲着伱来的,咱们都是八部玄教……”
“知道你输在哪儿了吗?”李无相看着他冷冷一笑,又慢慢捏了捏自己的手臂、腿脚,将它们捏成原本的样子。
“我……我……”
“做事不能由着性子来的。一件事情该怎么做,从一开始就要认认真真地想好。”李无相走到他脚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在石洞里的时候,你就该像这回这样,全力以赴、解决问题。但你没有,而在玩闹泄愤。性命攸关的事情,能这么办吗?”
“不能……不能……”许道生心里猛地一松,“宗主你教训得是,教训得对!”
“像你刚才就做得很好。准备充分,不给对手废话的时间,几个法咒下来,逼得我动弹不得。这才是正经杀人的样子。可怎么后来又犯了老毛病,要跑到我面前放狠话呢?决定了一件事,你就要好好做到底。”
“是是是……是是是!”
李无相点了点头:“你也觉得是,对吧。那么我要杀你,自然也就应该做到底了。但你们六部玄教听起来好威风,所以看在玄教的面子上,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也给你一个机会。”
他抬手向下一指:“好。你试试看,就这么山间一条路,看看你能不能爬出我面前一丈。如果能,我就给你们真形道一个面子。”
许道生愣了一愣,猛地转身,血肉模糊的膝盖蹬地,双手并用,一下子攀下两级台阶。
剑光一闪,正中左肩,骨肉飞溅。
许道生闷哼一声,拼命扭动腰背,又向下攀出一级。
右肩又爆出一个血洞!
他砰的摔在石阶上,脸上血流横流,又像蠕虫一样拼命拧动着向下拱去,但腰间又是银光一闪,脑袋重重磕在石阶棱角上,再动不了了。
“可惜,没过一丈。”李无相走到他身边蹲下,将他的脸拧了过来,“但还有个机会。跟我说说,为什么来找然山秘境,这事谁告诉你的,怎么说的?”
许道生的脸上涕泪横流,牙齿被石棱磕碎一半:“为了找幽九渊……我听说要然山秘境里的宝物才进得去幽九渊……我想立一大功……”
“在哪里听说的?”
“我师父审问了你们的一个剑侠,那剑侠说的……那剑侠说他看了你们的幽冥卷才知道然山秘境的事的……”
“什么是幽冥卷?”
“啊?”许道生愣了愣,“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李无相点点头,叹了口气:“又给了你机会,可惜你不中用啊。你看,如果你能在我面前爬出一丈地,你就过了山门,就不在然山道场了。”
许道生猛地瞪大眼,但李无相站了起来,微微仰脸看向两侧峭壁,放声道:“然山宗主,诛杀此獠于然山道场!”
声音在山道中回荡,两侧峭壁仍旧寂然无声,只有碎石零星的碎石还在碦啦啦地落下。
小剑咚的一声钉入许道生面门,又飞回袖中!
崖壁顶上,程胜非紧握着剑,胸口猛烈起伏,惊愕半晌才转脸去看程佩心:“他……他……师父,他杀了许道生!他真敢下手!”
又一咬牙,把剑用力一挥:“这正是一宗之主该有的样子!”
而程佩心此时脸上也全是愕然,转脸看向远处密林中,与林中那位掌观对视一眼之后才收回目光。
“飞剑术……”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喃喃自语,“他是……剑宗……”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第88章 后事
程胜非愣了愣,皱眉一想,才倒吸一口凉气:“……我们太一道正统的那个剑宗!?他是剑侠!?”
“师父,那、那我们……”
程佩心又转脸向远处的林中看了一眼,再看看山道上那几条江湖散修的尸体,急促地喘息两口气,忽然纵身一跃,脚步在石壁连点,飘然跃至山下,正落在李无相身前三步远处。
李无相抬头向上看看,又看看她,笑了笑:“哦,原来程掌观还没走?要是来劝我留他一命的,只怕晚了。”
程佩心抬手深施一礼:“李宗主诛杀寻衅恶徒,实在大快人心,为我三十六宗出了一口恶气!”
“哦。”李无相笑意一收、走开几步,将落在山道上的腰刀拾起,擦了擦溅在上面的血迹,还入鞘中。
程佩心在他身后抿了下嘴唇,柔声说:“宗主,我们实在也有苦衷。我虽然是掌观,但宗主勿怪,却是在然山的道场附近做掌观,处处行事,都要如履薄冰……”
李无相走到山门外,看了看许道生留下的那些东西,蹲下来将芴板的碎片一点点捡起来,又把剩余的石散之类的也都收了。
程佩心看了一眼,跟过去两步,又看了看山道上许道生的尸体:“李宗主,他是真形道弟子,还有五岳真形图护身,刚才那芴板虽然碎了,但真形道道法神异,说不好还有没有别的留手,我帮宗主你……清理了许道生的残魂吧,也不怕真形道那边去拘他的魂来问。”
李无相转过脸:“那,程观主,你要是这么干了,这事你可就也有份了。”
程佩心嫣然一笑:“李宗主不说,没别人会说的。”
李无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脸上忽然浮现出温和的笑意:“那多谢程掌观援手。这事儿该怎么办?”
程佩心看着像是松了口气:“拘魂消解这种事稍有些麻烦,耗时也久,在这里做不得。宗主要是信得过我,可以屈尊移驾飞云观。这然山道场被恶徒毁了,暂时也住不得,宗主不嫌弃的话,可以暂住我那里。”
这时程胜非才像一只山羊一样,慢慢从崖壁上跳了下来。听见她师父的那些话,忍不住一愣,才去看李无相。
李无相就在心里笑了一下。她们该是把飞剑看清楚了,要不然仅一个筑基的“然山宗主”,可值不得这样的态度。
不过她的这份恭敬着实稍有些超出预料,剑侠这招子这么好用的吗?
他点点头:“那这尸身要一起搬回去吗?”
“这倒用不着。”程佩心走到尸体旁侧蹲下,从袖中抽出一柄小刀,在脑袋上一剜,割下一小块连着头发的头皮,又在双手和双脚各取了一块皮,“非儿。”
程胜非出了口气,把腰间水囊里的水倒了出来,又用剑把壶嘴给削了个大口子递过去。
程佩心将五块皮装入囊中,再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小心拔开,手指在瓶身轻敲,滴出三滴油状液体——一落到尸体上,尸身立即嗤嗤冒出白烟,不过十几息的功夫,化为清水渗入石缝中。
程佩心站起身,微叹口气:“倒是脏污了然山道场。”
李无相也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他不介意吸一点许道生的血的——不多,只要补足自己这些日子的消耗就好,聊做赔偿。可惜这位程观主或许是做这种事已经轻车熟路了,想拦都来不及。
李无相又捡了山道上剩余几具尸体身上的银钱,三人就下了山。
陈辛赠予的那匹马被老郭骑走了,但飞云观师徒二人来时带的是四匹,李无相就骑了其中的一匹白马。
到德阳,路上要走两天一夜。途中在野地里歇下时,他看到这师徒两个也不过是在身下垫了块皮垫,余下的,生火、烤饼、烧水,都很熟练,并没什么娇贵的气质。
程佩心言语间一直带笑,但分寸把握得极好,既人叫觉得如沐春风,又不会觉得她在小意讨好。如果不是曾在然山上看她做事,只会觉得是个很热心的年轻女人。
不过李无相对她原本也并没什么额外的意见。所谓三十六宗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只要脑子没有坏掉的,就该知道是实实在在的场面话。她和余照统能在场面逼退那些江湖散修,也算尽了本分。之前在山道上冷漠一回,则是因为剑侠的身份——如果自己是曾剑秋,说不定脾气还要更大些。
至于眼下,她邀请自己同去飞云观,也是实实在在的示好——与许道生一战应该是会受伤的,但有一位天心派的掌观陪伴,德阳附近该不会有脑子蠢又不开眼的,想在自己这里试试运气了。
而程胜非这个小姑娘就很有趣了。
看她说话做事不苟言笑,仿佛比程佩心还要老练成熟些。可实际上却颇有些小动作——他和程佩心谈起然山上的事,她就一边规规矩矩地吃烤饼,一边专心拨弄营火。可在觉得李无相不注意的时候则飞快瞥上一眼,显然极感兴趣。
看她这样子,李无相猜她或许是跟实际年龄看起来差不多,十八九岁的。
至于程佩心就不好说了。按照他从前那个世界的标准,这位程掌观仍旧算得上青春靓丽,是个大美女。但无意中提到几次从前往事,谈及年岁时,她就浅浅一笑:“我是二十七岁时炼气的。”
起初李无相以为她是不想谈及真实年纪,后来发现她说此类话时神情自然,没有半点别的情绪,就意识到在这世上,修行人,或许真的是这么算年纪的——青春寿元还在,就以炼气时的年纪说。
乍一想,或许有点遮遮掩掩的意思,可再细想,倒觉得很合理。
对寻常人来说,年纪大和年纪小的区别,或许是阅历的多少。阅历多了,许多事情看惯了,就相对平和淡薄一些。
但李无相知道其实这事儿还跟身体有极大的关系。年岁增长,身体也在衰老,青春时曾经旺盛的种种激素都发生变化,心态自然平和些。有时想要去哪里玩耍,却又想到头晕腿痛、走上几步就气喘吁吁,自然也就懒得动,看起来更加成熟稳重了。
可修行人青春旺盛,仅以肉身来论,可谓永远热血冲动。这一点会对思维模式产生极大的影响——许道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不过,要是炼气时只有八九岁呢?是叫自己生长到满意的年纪为止吗?
围着营火取暖吃饼能很快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于是等到闲话聊得差不多了些,程佩心就问:“李宗主,伱今后是打算在然山长驻吗?”
第89章 剑侠
李无相想了想:“观主你觉得呢?”
又笑一下:“还是不要叫我宗主了。喊我道友就挺不错。”
程佩心也笑了:“好,李道友。”
“重新开宗立派这种事,在咱们三十六宗也不是没有过的。世人谈及三十六宗,总说渊源三千年,可实际上除了那十几个大宗,余下的都换过一脉宗主,有些甚至换过好几脉。而然山……则稍微有些特别。”
程佩心边说边看他的神情,见他脸色如常,在心里又松了一口气。
这是她头一次见到剑侠,从前都只是听说。说太一剑侠虽然性情各异,但个个儿的德行是没问题的。如今看这李无相,那种说法似乎也被验证了。他很有心机,可为人似乎也很随和大度,到现在已谈笑自若,甚至问自己开宗立派的问题了。换做旁人,只怕对这种事闭口不谈。
只是这些剑侠的功法也太吓人了……他不过是个筑基而已,许道生,应该炼气很久了。
她自己也是炼气,单论修为或许比许道生还要强一些。可厮杀这种事,修为深浅不过是在身上,真正的手段还要看神通符宝。许道生的真形道神通已经用得得心应手,又服下许多丹药,然而一不小心,立即被他反杀。都说剑宗“方寸之内,剑即是道”,这回一见识,是真个儿吓人……
她回过神,继续说:“然山这一宗,宗主是换过一脉的,最初的祖师爷是姓李,尊名李椒图。五百多年前时换的那一脉原本也是山上弟子,之后自己出门建了个宗派,随后然山内宗弟子因为内斗凋零,那位赵姓就回去做了宗主。”
“然山是一直都不大问世事的。要是别的宗派,譬如我们天心派,那附近如德阳这样的大城都会受宗门统辖,要定期供奉的,宗门附近也会有大片的田产土地供宗里产出。但然山倒没这些事,三千年来,这城先叫泾阳,又叫泾城,再叫德阳,始终都是城主自治,然山也不过是在城里城外有些产业,并不问世俗的事。”
“不过到赵宗主的时候……”她苦笑一下,“就实在是太超脱了。弟子门人也少,城里的产业也少人打理,最终都慢慢地衰败了。而开宗立派这种事……”
“要是还在然山,只怕重建要花费许多的银钱。其实银钱一项倒还是小事,道友你这样的本领,总能弄得到。大事是在真形道那里。”
程佩心垂首稍想了想:“六部玄教,有个说法,说‘杀玄教弟子,虽远必诛’。这事也要看是怎么说的。像道友你杀死了许道生,这事慢慢传回去,真形道该必有报复。不过他们不像伱们剑侠,这种事或许会拖得很久。或许年内,或许十年之后——宗派但凡大了,人多了,有些事就是要慢些的。”
李无相笑起来:“哦?报复这种事,道友你是怎么听人说我们剑侠的?”
程佩心笑了笑,一时没说话,程胜非倒是神情肃然,但那肃然里也稍掺了些向往之色:“我听说如果一个剑侠被杀害,那另一位剑侠只要知道了,立即就会动身查问缘由。要真是被枉害了,那位剑侠就会为他报仇。”
“要是那位剑侠也遇害了,那就会即刻来第二位、第三位,知道此事的剑侠都会四方云集,直到凶手伏诛为止,无论对方是何种背景——李宗主,这是真的吗?”
李无相也不知道,于是点点头:“是真的。”
程胜非沉默片刻,出了口气:“这才是真正的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六部玄教的‘虽远必诛’与此一比,简直是笑话。”
程佩心说话有时候言不由衷,这小姑娘说话倒全是发自真心。李无相对她笑了一下:“多谢。”
她郑重地回了一礼,程佩心这时才说:“慢虽慢,但道友你也要提防。德阳附近,真形道的势力难以触及,又有我天心派与楼光派的宫观在此,本地寻常人不会做傻事,就更不要说你还是太一剑侠了……只是,世间高人也不是全出在六部玄教、三十六宗、太一剑派。另有些隐世的家族势力,或者头脑不清醒的散修宗门,也有可能对你不利。”
“所以你要是真有开宗立派的想法,也可以不要心急。道友是筑基的修为,虽然并不在炼气之下,可最好还是等到结丹。剑侠的金丹一成足可纵横天下,那时再开宗立派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她又笑了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道友愿意,也可以一直驻在飞云观。我那里只有我们师徒二人,再有三个仆役,是很清净的。”
李无相点点头:“好,那就打搅了。我暂时是需要个清净的地方调理调理。”
又说了几句闲话,师徒二人全在营火边的皮垫子上盘坐着,闭眼调息。李无相以为她们只是做做晚间的功课,还在想要是再聊起来,自己该怎么说话才能既不过分冷漠,又像是个真正的剑侠,且不会表现得对某些事过于无知。
谁知道她们两个一坐就再没了动静,看样子是打算用功一整晚的。
他稍微有点感慨——这才该是此世修行人的常态吧。按照赵傀的说法,一入炼气,就有四十年的青春寿元,到了炼气的巅峰则增加到六十年,但吐纳调息时所得到的灵气实在太少了,寻常人该都是要争分夺秒的。
那现在……该想想自己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