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怀里摸出一截木块,看着平平无奇,仿佛就只是在手里摩挲得光滑了而已:“你闻闻,有异香。有人说是阴沉木,有人说是龙涎香,我不懂啊。我看少侠你走南闯北的,你帮我瞧瞧是什么?”
他边说边递了上来。李无相伸手接了,松开缰绳,先远远地扇着闻了闻——鼻腔里微微发麻,喉咙也微微发痒,仿佛是被烟给呛了一下。
他稍等片刻,见自己没什么异常,就拿近了,轻轻吸了一下。痒和麻变成了微痛,仿佛不小心吞了一口稍烫的水,脖颈里面的白须猛地舞动,随即枯萎了一小片。但稍一运转精气,存着的愿力在皮上走了一遭,便又复原了。
这该是这位老邓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吧。这么看,许多药对寻常人管用,对自己的效果则微乎其微。
他就把这东西在手里抛了抛,一笑:“我看着像个催命符。”
老邓一愣,李无相勒住马,侧脸去看后方的老郭:“看得出你这位朋友已经很努力了,你不出手么?”
风静了一瞬。
下一刻老邓猛一转身,拔腿就走!
但李无相抬手一抹头发,又将手指一弹——两根针立即射进老邓脚踝,他啊地叫了一声,噗通摔倒在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想要再爬起,但又惨叫一声,只能仰面躺过来,一下子将手里的剑拔出来了。
但拔出的不是铁剑、钢剑,而是一柄黄褐色的木剑。他把剑竖在身前、一手握着剑柄,另一种手并作剑指在剑身上一抚,一面惊恐地看着马上的李无相,一边哆嗦着嘴唇细细碎碎地念咒。
李无相就把双臂搁在马鞍的桩头上,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约莫喘了三四口气,老邓才把口中的咒念完了,将木剑斜向上朝李无相一指,大喝:“去!”
似乎来了一阵风,又没有。李无相感觉身上一凉,仿佛周围忽然冷了下来。但那股冷风一触着他的皮就散了,他又等了一会儿,就只瞧见老邓躺卧在地上持着剑,瞪大眼睛咬着牙、哆哆嗦嗦地看他。
“这就没了?”李无相皱了皱眉,“什么玩意?还有别的吗?”
老邓愣了好一会儿,才咳嗽着吐出一口气:“没……没了……”
“嗯。”李无相点点头,“叫我算算,你摸了我的马,是给我下了药,跑到前面忽扇你的袖子,也是在下药,把这个东西给我闻,还是下药……这是下了三次药对吧?”
老邓的眼睛乱瞥,看看老郭,又看看李无相:“是……是……我有眼无珠……”
李无相侧脸看了老郭一眼:“我没算错,是三次吧?”
老郭握着剑,站在马后三步远处,咳了一下:“对,嗯……是三次,少侠真是好本领——”
“可惜了,事不过三。”李无相忽一抬手,挂在马背上的长刀仓啷一响,又瞬间归鞘。一抹亮光闪过,老邓的眼睛眨了眨,脑袋滚落在地。
老郭慢慢张大嘴,看看地上又眨了几次眼才慢慢合上的脑袋,又看看李无相,一股凉气瞬间从脊梁爬上后脑——前一刻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下一刻拔刀就杀人!
“你……你……”他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却又立即站定了不敢再挪,“你怎么把人杀了啊?”
李无相皱眉想了想:“哦?不该杀的吗?啊,你们江湖上的规矩我不大懂,一般你们遇到这种事儿都怎么处理的?”
老郭瞪着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能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这才慢慢出了几口气:“少侠你……嗯……你也别气,刚才真是冒犯冒犯,我没想动手的,是这么回事……我们这些行走江湖的,唉,眼界窄,总想着贪点儿小便宜,大家遇着了,觉得摸清对方的根底了,就难免想要占占便宜……”
李无相嗯了一声:“你说的这个占便宜是指想法把人弄死吧?”
老郭苦笑一下:“这是有的,可也没办法,你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啊,这世道就这样的,但是要是你本事高,彼此谁都没占到便宜,那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没必要非要出人命嘛……”
李无相跳下马,走到老邓尸身前:“细想一下,你们这规矩真怪。见了面就想要命,好像都是穷凶极恶的。可要是像你俩昨晚那样,都拿彼此没办法,今天就立马一笑泯恩仇了。行吧,我明白了,这种事见得多了,也就不当回事了。”
他一边在尸身上摸,一边转脸朝老郭竖了下大拇指:“全员亡命徒啊你们。”
“昨晚?”老郭吓了一跳,过好一会儿才强笑一下,“那,那,少侠,那我就先……”
“别啊,咱们还得往然山去啊。路上你再给我多讲讲,还有些什么规矩。”李无相拾起木剑仔细看了看,瞧见上面是画了符咒的,他辨不分明,就抬手丢给老郭,“他刚才用这东西干嘛了你能看出来吗?也给我讲讲。”
老郭接了木剑,苦了苦脸:“行……好吧。”
再上路时,李无相就叫马走得慢了点儿,好叫剑客老郭说话时不要太喘。他一边清点着从老邓身上搜刮出来的各式丸药,一边听他说那柄木剑。
丸、散之类的,林林总总十三样,老郭能分辨出其中四样是治病救人的药,余下的九样全是毒。李无相就按着自己闻了之后难不难受的标准推测了药性厉不厉害,都悄悄收进胸腹中去了。
而那柄剑,老郭倒是能看出名堂,说是这柄剑里面养了阴兵马——或许是养的小鬼,或者是拘了不成气候的精怪,起咒作法之后摧动精怪上人身,看对手的强弱,轻则伤人元气,重则废掉道行。
老郭抹了把脸:“他竟然有这东西,昨晚真是侥幸,亏得我出手快,少侠你看,真不怪我之前……唉,你自己不想害人,可一个不留神,就被人给害了呀。”
李无相只笑了笑。
这么看的话,这木剑里养的阴兵马该是因为自己这皮囊是被赵傀炼了太一的,因此才没起什么作用。至于老邓这人……
“您二位,在这江湖上算是什么水平?”
老郭在心里叹了口气——这还真是个雏儿。可这个雏儿也实在太扎手了!
他已经知道这位的脾气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好了,因此赶紧想了想,不管他问没问的都说了,只管先把他伺候得高兴了——
“哎呀,我们能算什么呀,都是祖坟冒了青烟,修了几辈子的福分,弄到一本能练还不坑人的心法,又自己摸索着过了一道又一道坎,好歹筑基能多活些年、能凭本事吃饭了。”
“要是运气再好些的,出生就资质好,又在个稍有传承的家族里的,功法能从头顺顺当当地练到尾的,那都是传家宝啊,这样稍微有些成就的,就能去个大城、找个宫观,在里面给人驱邪辟祸了。”
“要是命再好一点,拜入个宗门,哪怕最后学不出什么东西,那功法也都是能正正经经地修行,不怕会有什么错漏、坏处的,那要是能找个村镇做供奉,一辈子就不愁了,还能敢想一想再活到个百来岁的事情啦!”
李无相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说了,就问:“这个宗门是指三十六宗之类的?”
老郭苦笑:“哪敢往那儿想啊。三十六宗里面像然山衰败成这样子的,那太罕见了。即便这样,人没走光之前,附近的宗派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找麻烦啊。我说的宗派就是这一类的散修宗门……至于三十六宗派,乃至八部玄教,在我们这些人看都是天上的了。”
“哦哦,那些避世修行的大家族自然也是天上的了,谁敢想里面都有什么不出世的人物啊,就跟少侠你一样!”
李无相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他本以为自己是算是刚刚出了新手村的,可要是老郭说的这些话里面有五成不算夸张的话……
那自己现在真的很强?
第71章 然山派
老郭一定是自谦了的。根据他的经验,像“聚集一群江湖人士去然山寻宝”这种事,能找到的人手虽然算不上是顶尖儿的,但也该是在各行各业都稍有些名气的那一类。在普通人眼里,无论老郭还是老邓,都该是属于那种实实在在的高人。
只是现在看起来这世上人的修行比自己想的要艰难得多了。他从赵奇那里学来了怀露抱霞篇,只觉得是不怎么好的功法,该适合寻常人修行,就教给了薛宝瓶,她却学得很吃力。
这么看,或许不是她天资太差,而是怀露抱霞篇在寻常人眼中已算是极难接触到的好东西了,要修习起来门槛很高。
而像老郭所修习的功法,该是赵奇之前嗤之以鼻的那种——一个练不好,反而要落下什么病根儿、隐患。要是能弄到没有这种隐患、能顺顺当当的修习下来的,就已经很难得了。
自己之前觉得这一世的开始相当不错,而现在看,简直可算完美了。
李无相舒心地出了口气,对老郭笑了一下:“你也用不着这么紧张,我不想杀人的时候一般是不会杀人的。”
老郭抹了把脸上的汗:“是是,少侠你哪会跟我这们这些人计较呢?”
又走了两个时辰,李无相和老郭看见了山。一条山脉在平地上突兀耸立,起初只是茂密树林背后的一道影子,在一个时辰之后变成一片淡青色的矮墙,又在太阳将要西倾时显露真容——大片大片在平原上陡然耸立的石壁被阳光映成金色,其上簇拥茂密植被与弥漫不去的云,这就是然山派的所在,隐藏在大大小小无数座山峰之中。
等他们进入山中小道之后,路上的马粪多了起来,路上的野草也有刚被踩踏的痕迹。再牵马上了一条盘山小路、转了两次弯,就瞧见了李无相这些天来遇到的第三个人。
此人是被吊在临山壁的一颗树上的,七窍流血,胸腹被剖开又翻开,肠胃流淌在外,粘粘糊糊地垂落在地。
李无相停下来仔细看了看,问老郭:“这是你们江湖上的什么风俗?”
老郭面色肃然,吞了下口水:“这个是……唉,这个好像叫‘胸怀坦荡’……”
李无相愣了愣:“地狱笑话?”
“不是不是,我不是说笑……我去前面看看。”老郭握着剑,急匆匆沿路再往上跑,等山路又转了个弯儿,就瞧见第四个人了——
也是被吊在一颗树木上,衣裳敞开。胸腹没被剖开,只割了个大口子,一红一绿两样脏器垂落在外——墨绿的该是胆囊,棕红的该是肝脏。
李无相把这具尸体也打量一下:“伱别跟我说这叫‘肝胆相照’。”
老郭苦着脸:“是……唉,少侠,只怕这回咱们是弄不到什么好宝贝了。”
“怎么说?”
老郭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我路上跟您说了,咱们江湖人喜欢占点儿小便宜……这习性大家伙儿都挺难改的,所以要是一群人聚在一起,那少不得就会常常惹麻烦。”
“那有的时候,就像这回这样,需要大家聚在一起办点事儿,可这麻烦不断,那事情就不好办了。但要是一群人里有个能叫众人信服的呢,就会叫大家临时立个约——事情没办成之前,谁都不准占谁的便宜。这时候,要有人还忍不住要惹事……那就得拿人立威,叫其他人记着胸怀坦荡和肝胆相照这码事了。”
“我真是头一次瞧见这情景,从前都只是听说的。肯定是许仙人的手段,其他人还全都服气了,那我猜……”
李无相点点头:“领头人心狠手辣,大权独断,好处一定也要占大头。所以你觉得自己没法儿浑水摸鱼了。”
“是是,少侠,要不然咱们还是别掺和了吧?您要见识的话,我带您去别的地方见识见识,附近也有个大城……”
“我只好奇然山有什么不好找的宝贝。”李无相一拉马缰,“再说我还没见过仙人呢。”
再往上走,路就深入两片山壁当中。两侧岩壁耸立,上面生长着孤峭的松柏,仿佛两堵巨大的宫墙将斜阳余晖遮蔽,立时叫人觉得此地幽暗不可测,一下子就有了威严气。再抬头向上看,只见这条山路笔直往上,尘土与野草之间出现了石条铺就的台阶,延伸到顶端则有一片台地,等两人走了上去,看到一座山门。
这山门是石建筑,建成时候该是很气派的,一大两小的三个门,如今经历千年的岁月剥蚀,只能依稀瞧见石材上的纹路了,大门顶上刻着四个字“然山洞天”,但字迹也已变得很浅。
十几匹马被拴在台地两侧的驻马桩上,有两个人守着,跟之前所见一样,一个是“胸怀坦荡”,一个是“肝胆相照”。李无相牵马走过去,找了一个空着的把自己的马也栓了,从马背上解下薛宝瓶给他收拾的行囊背在背上,又解下长刀系在腰间。
沿着山门之后更宽大些的石台阶走上去,终于看到活人。
除去刚才见到的山门之外,然山派竟然再没有正门了,而只有一堵照壁。也是青灰色的岩石,顶端覆着黑瓦。照壁上还有一幅画,是一面刻有山水、房舍宫观的山景图,嵌在当中,但上面的痕迹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了。
约莫三十多个人围在照壁前,稍外面的一些人三三两两地嘀咕着什么,更里面的一圈人将两人围在中间,李无相走过去的时候,正听见一个男人问:“……许仙人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从人群缝隙中看见了被问话的那个人。与周围的的人相比,这人算是稍显年轻的了,看起来约二十七八岁,肤色稍显黑,浓眉小眼,满脸局促:“我可没见到许仙人,我就跟大家伙儿一样,原来都是听说许仙人叫人上山寻宝的,我还在琢磨要不要来呢,夜里的时候忽然有人把他给丢进我家院子里了——”
他朝身边一指——地上坐着的是个被绑了双手的少年,发髻散了,一身劳作时穿的短打扮,瞪着眼睛惊恐望向众人。
“然后我听见人在外头说话,要我把他带来然山交给上山的人,说这人知道山上有什么宝贝。我出门一看没见到人,就问是谁,那人就说,‘许仙人’!我这就把他带来了——他的手可不是我绑的,丢进来的时候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
问话的男人转了脸,看向身边众人,大伙儿都皱眉。李无相这时候就将他也看清了——是个微胖的大高个儿,看起来比曾经的曾剑秋还要雄壮些,手里拄着的是一根两端包铁的棍子。
这壮汉叹了口气,蹲下来抓住地上那少年的脸,掰着左右看了看:“行吧,那你是哪路神仙?知道这山上还有什么宝贝?”
少年此时张目结舌,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壮汉就笑了一下:“你别怕,我叫冯骥,现在是这群人里面说话算数的。来的时候看见路上的四个人了没有?我不发话谁敢动你,就是那么个下场——说话,我保你平安!”
少年这才小声说:“我……我从前是然山弟子,我们山上有个幻境……里面都是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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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幻境
冯骥愣了愣,周围那些之前还在说话的人也都安静下来了。而将他带来这里的那个年轻男人也愣了一下,慢慢往后挤了挤:“这个……人是我带来的,但是我可什么都没问,我也没打骂他啊……”
说了这话,挤到人群后面去了。
冯骥这才咳了一声:“你真是然山弟子?尊姓大名?”
“我从前是吧……”少年又看了他们一眼,“我叫赵方。”
冯骥略一犹豫,解开绑着他的绳子:“得罪,我搭一下你的脉?”
少年慢慢把手递给了他。冯骥伸出两根手指搭上去,探查了一会儿,微微皱眉,看了看身后的几个人。
那几个人跟他对了眼,就也凑过来,都先对少年说一声“得罪”,然后才把手搭上去。
这么默不作声地都探查了一遍,又跟冯骥对视一下,冯骥才站起身,顺便把赵方也拉了起来。
“这个……我问一句哈,你在然山待了多久?”冯骥皱眉想了想,“伱们然山的功法是叫那个……怀露抱霞篇对不对?我听说怀露抱霞篇的真气千变万化,运行起来有如高山流水,虽然不算滔滔汹涌,却是绵长不断,但是小兄弟这个……”
因为他们变得客气,赵方看着没那么怕了,但声音还是怯怯的:“我入山门也没多久,我的功夫都是师兄教的,我学艺不精……我就练了六七年,我才筑基的……”
“六七年才筑基啊……”人群里有人忍不住嘀咕,“这不跟咱们都差不多吗?”
“放屁,那是然山功法,是一回事吗?”
“别吵!”冯骥喝了一声,又想了想,“赵方小兄弟,你们那个怀露抱霞篇,你能给我……给大伙儿说说吗?是这么回事,咱们这些人都是许仙人聚集过来的,说你们山上有宝贝,我们本不是想来这里的。”
“许仙人呢,大伙儿都得罪不起,可也不想得罪你们三十六宗,是看你们然山散了,我们才来的。要确定你真是然山弟子呢,我们也不为难你,等找到了你们然山的宝贝——”
“也有我的一份吗?”赵方瞪大眼睛问,“我给你们说了怀露抱霞篇也就能分我一份?”
冯骥愣了愣,不等他开口,周围的人已经纷纷叫道:“是是,那当然了!必定有你的一份!”
冯骥又一抬手,周围的人才闭嘴了:“小兄弟,我再多问一句啊,你下山之后是做什么的?”
赵方挠了挠头:“我就……就在德阳城里打短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