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赵奇看到李无相的目光在自己与曾剑秋身上稍一游移,才低声说,“说师父你做法害人……叫我毒杀你,又说,你吸人阳寿。”
赵奇心里微微一跳,盯着李无相:“你信么?”
“不信,我立即不听了。”
赵奇沉默片刻,看着李无相。
真是晦气,就要收尾,来了这么个麻烦。不过也是庆幸。昨晚对这弟子已经很失望了,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看差了……他这听话原来不是因为狠心手辣,而是个愚忠愚孝?
思忖片刻,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愚哉世人,明明生也,而以为死!继业,他这话说对了一半,为师一路经过几个村镇,倒的确算得上是吸了人的阳寿。”
他看见李无相霍然抬头,眼里全是迷茫:“啊?!”
“但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别人。”
曾剑秋怒喝:“你放屁!”
赵奇摇摇头,走到屋内的凳上坐下、将剑横置膝头,又无奈笑笑:“继业,为师问你,你们李家湾每到耕作农忙的时候,青壮吃什么,妇孺老幼吃什么?”
李无相愣了半晌,才说:“我们……我不大清楚,可我听说,青壮要吃些好的,老弱妇人会把口粮省下来些,再……再有多的,喂喂孩子,大概是这样吧。”
赵奇点了下头:“是因为青壮要下地耕作,吃不饱,就耕作不好,耕作不好收成不好,全要饿死。一座村镇,要是老弱多些、青壮少些,过不了多少年再去看,就会瞧见个断壁残垣的凄惨景象,这是因为负担太重,无法供养了。”
“因此有些镇主,会求我做一件事——起咒、做法、请神,以老弱的寿元去补足够青壮的寿元,又叫那些嗷嗷待哺的幼儿成长得快些,好能尽快挣得吃食。这样,老弱可能会死,但更多人因此而活,这镇子最终也就不至于沦落到个衰败的惨境,这个道理,你能懂么?”
换做寻常贱民,赵奇觉得或许很难想得清楚,而会仅有一种牲畜般的本能同情。可自己这弟子既然从前是世家出身,那应该就用不着多费口舌了。
果然,他瞧见李无相只略一皱眉,立即释然地吐出口气:“我懂了,师父,我父亲从前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掌权一方,要有权衡取舍,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叫人人都满意的,可要往大处和高处看。”
曾剑秋双目圆瞪,声音嘶哑地怒骂道:“一对没人性的畜牲!尤其你这小畜牲!心狠手辣!早晚一天轮到你!你、你、你们!”
赵奇心中一片舒畅。除了舒畅,竟还有些稍稍动容了……他知道自己和师兄师弟们对师父来说并不算什么顶好的弟子,要不然师父也不会抛下山门、毫无牵挂地独自走了。可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得到这样的徒弟,聪明妥帖、忠诚孝顺……真是前一世修来的福分。
他就长出一口气:“这个蠢物说得倒也有一点道理。继业,你我这样的修行人,将来未免也会遇到更强者,而这天下,又只有弱肉强食才是真理。所以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不要让自己沦落到成为弱者的地步。”
“今天你做了一件很对的事,为师很高兴。所以从今日起,我用心教你修行。”他说到这里时,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抬眼一看,是薛宝瓶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又怯生生地站在院门口。
又瞧见李无相看了她一眼,略松口气。但又张了张嘴,朝自己看过来了。
赵奇心中了然:“想问什么就问吧。”
“师父,那她……算老弱吗?”
赵奇笑了一下:“你没发觉她这几天姿容更加秀丽了吗?为师只是叫她成长快了些而已。”
李无相皱了皱眉:“师父,会有多快啊?”
“哦,你是怕她老了,你们不般配了?”
他瞧见李无相脸上一阵飞红。要平时他得板起脸来好好指教一番的,可现在看这弟子怎么瞧怎么欢喜,又想起自己从前所受的斥责,就把声音放柔和了些:“筑基之前,你知道该怎么做吧?筑基之后,到了炼气时,你也得警醒!你要真心随我修行,就不能一直留在金水的,懂吗?”
李无相垂了下眼:“我……我懂。我只是……”
哼,多情。不过多情未必是坏事,师徒之情也是情,倒用不着因为这种事叫他在心里留下芥蒂。
略一想,赵奇对薛宝瓶招了招手:“你过来。”
第50章 承诺
小姑娘怯生生的,犹豫一会儿才束手束脚地走过来,到赵奇面前一步远处站下了。
“你我仙凡之间本不会有什么瓜葛,但你救了我的弟子,倒也是叫自己得了福报。”赵奇从袖子里捻出一张符纸,用双指夹着递过去,“这两天镇上可能不太平,这道符你收着。到了危难时候伱就紧握这符,只管叫自己专心想一个念头——我在个安全隐秘的地方,自然能去到个安全隐秘的地方,保你平安。”
薛宝瓶愣了愣,伸手要接,赵奇却又将手指缩了一下:“听好,这符不是随便用的——你这家里有没有特别矮小的地窖、密室、陷坑之类?”
薛宝瓶迷茫地看了看李无相,又看看赵奇:“……好像没有。”
赵奇这才把符递给她:“好生收着。不能碰血碰水,等过了这几天,你要还我。稍后再去看看你家东边屋顶那几枚瓦片底下,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烧了。”
薛宝瓶恭恭敬敬地收下了,退回到李无相身后。
赵奇就对李无相点点头:“你们两个先出去,到院外等我。”
李无相的手里还握着刀,于是看了曾剑秋一眼。曾剑秋对他怒目而视,又啐一口:“呸!小畜生!”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暂不动手”。不过是“呸”,倒没有后面的“小畜生”。
他就低哼一声,拉着薛宝瓶出了门。等院门关上,薛宝瓶赶紧反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河边的柳树底下,小声问:“你把那个人他——”
“苦肉计。”
“那你们刚才不动手吗?”
李无相摇摇头:“我本来是在犹豫,但看见赵奇给你这张符的时候曾剑秋的眼神了吗?我看他是真吃了一惊,说实话我也吃了一惊。赵奇昨晚捉鬼的时候我看他的样子,觉得这人不算很高明,今天曾剑秋说他难对付的时候我也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但是这个符是什么鬼东西……握着想一想就能保平安?这回他应该不是骗人的,那他倒真是比我想的还要再厉害一点了。”
他叹了口气:“类似的手段不知道他还有多少,一旦一击不中,麻烦就大了……我的麻烦会比曾剑秋的麻烦更大。所以就真得照他说的那样了,等到赵奇请神的时候,先叫他被愿力反噬了再说。”
其实还有一点,为了不叫薛宝瓶担心,他没有说出口。
现在在屋里的这个赵奇,他不知道是不是人。
他五感极其灵敏,又一直想要吮食血肉,因此对活人身上的味道相当敏感。薛宝瓶的血肉,闻着是新鲜柔软的,好像一口咬下去……
李无相出了口气。
——而赵奇的血肉,因为是修行人,则更加醇厚扎实,给他的感觉更像是凝实了的动物油脂。
可现在来的这个赵奇,在他身上闻不到什么的。他起初以为是跟赵傀的手段一样,弄了个纸傀出来,却又并无竹纸香气。看来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极为警惕、留了一手防备的。
好在曾剑秋虽然被自己胁迫,倒也算头脑清醒,刚才没冒险出手。
只不过……
李无相拉着她坐到柳树底下的石头上,往四周看了看,又想了想:“跟你说个事情。”
“嗯。”
“修行人比我想的厉害。我刚来家里的时候问你,三十多年前闹玄教的时候他们是怎么打架的,有没有飞来飞去或者发火球风刀之类的,你说没有。那时候我还在想,好像也并不很厉害。”
“可是现在我觉得他们好像真的很厉害……赵奇的手段叫人猜不透,曾剑秋呢,他叫我挑了他的手脚筋,可是你去找赵奇来的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叫自己的伤变成一两天前的样子了。这倒也不是最吓人的,吓人的是他觉得这样赵奇看不出来,结果赵奇还真的没看出来的,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薛宝瓶想了想:“他们都是修行人,还走南闯北的……但是都不大了解对方的本事?”
“对。你想,如果是一个没有修行神通的世界,都是寻常人,遇到再厉害的,也知道对方要么用枪要么用刀,或者还有些稀奇古怪的,但是都能了解到、都在情理之中。可这世上这么多大大小小的门派,似乎每家都有点儿独门绝技……我现在明白赵奇收我做弟子的时候说的话了。”
“当时他叫我遇到修行人尽量别起冲突,能走就走,看来就是因为这个——你不知道对方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本事,动起手来风险太高了。”
他抓紧薛宝瓶的手,看着她:“今天你去找赵奇了,你知道了曾剑秋的事,你就不能再躲到山上去了,他要是知道了可能会乱想,那样可能更危险。所以,要是我们跟赵奇斗起来的时候,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待在家里别出门,因为我不知道那时候到底会是什么情况。也许,嗯,你知道,也许真出了什么事,你可以再养活我一次呢。”
薛宝瓶这时候才意识到,两个人的手一直是抓在一起的。今天起了风,出了太阳,头顶垂柳的细枝轻拂,金水河也渐清了,周围有风声和水声,太阳融融的暖意,河水与泥土的味道。但她觉得这些都不鲜明,只有右手被紧握着的感觉和眼前的人是鲜明的。
于是她说:“嗯,你放心,我答应你。我不会叫你想起我来的时候……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像你想起她的时候,那么难过。”
李无相笑了:“谁?”
“你说的那个女孩,你带她入行的小姑娘。李无相,我能问你件事吗?”
“嗯。”
“你到底是谁啊?你来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啊。李无相在心里轻轻叫了一声。他摇摇头:“我还没想起来。”
“那以后你要是想起来了,可以告诉我吗?”
“嗯。”
薛宝瓶一下子流出眼泪:“不管你那时候在哪里都会来告诉我吗?”
李无相摸摸她的头发:“嗯,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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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在早上八点!这段大剧情开始收尾了!
第51章 驱邪
院门吱呀一响,赵奇走了出来,看见两人眉头微微一皱,向李无相招手:“来,跟我走。”
又向稍远处扬声:“人在里面,好好给我抬过去——此人从前是个落草的贼寇,手上人命极多,看好他。”
李无相向树后一瞧,见到是镇主陈辛带着十几个镇兵随后赶来了。之前见这些镇兵的时候都穿布衣,此时倒是武装了起来。有的带着护膊、有的穿皮胸甲、有的顶着皮盔,虽然看着五花八门,但到底和寻常百姓有区别了。
而陈辛挎着一口刀,用布带将袖口束住了。不过他个子不高,身形也有些佝偻,此时作武士打扮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赵奇瞧见他,微微一愣,脸上露出讥讽之情,低声说了句:“哼,沐猴而冠。”
又向离他三四步远的李无相厉声一喝“快点!”,就大步向陈家的方向走去。
李无相赶紧跟上。刚才在屋子里的时候赵奇看起来心情极好,可现在似乎又变得极坏,怎么了?
等赵奇皱眉沉默着从陈辛身边走过六七步之后,李无相就明白了。
“那个曾剑秋,真是死有余辜,冥顽不灵!他一路追我来这里,结果又引来不少人,他的伤就是被那些人弄出来的。”赵奇边走边说,“为师是来找你师祖的,本来要在这里起阵请神来问,还该多再等上几天,但现在看来是等不得了,要是追他的那些人来到这里,就很麻烦。”
“师父……这么说那些人是他的仇家?”
赵奇白了他一眼:“你真是……算了,之前我没告诉你——伱知道对咱们修行人来说什么是最要紧的吗?走快点!”
“……灵丹妙药?钱财宝物?我家从前供奉——”
“哼,那些算什么,都是身外之物!”赵奇深吸一口气,“是寿元,青春寿元!我为什么收你做弟子?因为你年纪还小!年纪还小时从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一炁还未流失太多,补得容易,筑基也容易。等人年纪大了,别说补漏就连保住都很难,那更别谈什么筑基了,懂吗?”
“师父说得对。”
“筑基是一道坎,迈过了就能保二十来年的青春。一个人青春时候生机旺盛,是最适合修行的。等你又到了炼气则可以……算了算了,听懂了没有?我辈修行就要趁着还有青春寿元的时候勤使功夫!要是青春寿元用尽,修行就变得千难万难,可以说就是走到头等死了!”
赵奇边说边叹气,走到镇中时,有些镇民已出了门,他就瞪起眼睛东瞧西瞧地看着,好像在防备他们之中会有什么人害他。遇着有人跟他诚惶诚恐地打招呼,则不耐烦地摆手驱走。
“我为什么告诉你往后别跟人起冲突,就是因为这个寿元!一个修行人苦苦练功服用天材地宝没日没夜地打坐吐纳,都是为了在寿元耗尽之前多在体内养些精气,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别扯上麻烦……你懂了没有?”
李无相觉得自己之前对他的评价没错,他真的像是个孩子。高兴时踌躇满志,看着也算是优雅从容,可一遇到什么麻烦事立即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变得慌慌张张、方寸大失……挺有意思的。
“咱们然山派的祭祀科仪可以请神的,我不是跟你说能叫老弱去死叫青壮快些长大吗?还有一样好处,就是起咒请神的人也会略得些香火愿力、略得些阳寿!多是不算多,但别人连弄到这一点的法子都没有的,你想一个人青春尽了只能等死了,他会不会想要弄到这法子,觉得好歹还有一点点的希望?你知道咱们然山的这个祭祀科仪有多宝贝了吗?”
难怪外邪叫自己要弄到这种祭祀科仪……之前错怪它了?要求得到符术、得到祭祀科仪,都是为了帮自己修行?
这倒是更叫人难放心了。
李无相点点头:“我懂了……师父你是说,曾剑秋把师父你会使阵这事跟他们说了……所以即便他们是曾剑秋的仇敌,却也会打师父你的主意。”
“唉你可算明白了。所以这事等不得了,我今天就得起阵请神,要是能问出来你祖师的行踪,你就跟我赶紧走!”赵奇又把拂尘狠狠甩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冷笑,“嘿,他也是自做自受!为师其实已经布置了一段日子,可就差两样东西,一样是虎骨,另一样是人器!”
“我之前本打算拿……嗯本打算再拿拿主意,因为那人器必须要命格贵的才容易请得下来,可这镇上一时间找不到贵格,余下的东西就不能马虎。不过这曾剑秋自作自受自己送上门来,倒是正成全我了,他是个刚刚筑基的修行人,用他来做人器,余下的东西倒可以凑合凑合了,你说对不对?”
对不对?李无相稍稍一愣,但随即明白过来。赵奇是真叫曾剑秋编的瞎话吓慌了,心里全然没底,已经开始从别人身上寻找慰藉了。他说曾剑秋冥顽不灵,哈,冥顽是有可能的,但后面的却该是机灵狡猾才对。
他就立即点头:“师父说得对!”
“你就知道‘说得对’!算了算了,你听着。”赵奇略一犹豫,又好好看了李无相几眼,“等一会我开坛的时候,你要在一边为我护法。倒不是要你做些什么难事……只是我这回起阵并没跟陈辛讲清楚,一会我会跟他们略说几句,但只怕他乱想。要是他乱想了,要来找麻烦,万不得已时你要跟他讲明白其中利害,要他约束好镇里的人不要乱走!”
“是,我明白了。”
此时两人已经急急走到陈家宅院,赵奇进门之后就直奔陈家正堂,见着刘姣劈头就问:“你家有虎骨酒是不是?”
刘姣一愣:“啊……是——”
“把里面的虎骨取出来。左右寻不到新鲜虎骨,这事情不能再拖了。”赵奇在屋子里急走几步,“昨夜不是有人家闹鬼了吗?”
“仙师你说那是陈三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