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实在太少了,离开金水之后,要务之一就是要叫自己形成对这个世界更加详细的印象。
到第二天早上,李无相早早地起了。他将自己梳洗一番,完全露出满头的白发,但这回没再用炭黑涂抹。如果这头发被赵奇这种谨小慎微的人过了手都觉察不出异常的话,那寻常人也应该看不出来了。
然后他在鸡窝里找到了两枚新生出来的鸡蛋。本想留给薛宝瓶一枚,但实在不想自己一瞧见她的时候就忍不住想往脖颈的血管上看,就自己全喝了。
等天边的薄雾开始被初升的朝阳驱散时,李无相来到了陈家门前。
陈家不像他想得那么恢弘大气,只有个高且宽敞的大门,没设门槛,两扇黑漆大门板敞开着。门内的院子极大,十几个镇兵正在院子里套牛,该是想要去犁地。院中没铺砖石,是红土地面,车辙印纵横交错,看着很像是古时候招待往来行商的那种大车店。
或许已经知道了他今天要来的消息,镇兵们没有拦他,而只是边做事边交头接耳地看着。李无相扫了他们一眼,就发现这些镇兵虽然也都矮小干瘦,但精神饱满、神色轻松,想来平时的生活也都不坏,至少应该是能吃得饱的。这么看,这些镇兵更像是陈家半兵半农的长工,而陈家更像是个在发迹阶段的小地主,跟李家湾那种在本地统治了百余年的大家族该是没法儿比的。
他走进院子里,看到左手边是一排马厩、镇兵们居住的厢房,靠右手边则有一颗老樟树,树底用青石条围着,想来平时会坐人。樟树与右边的厢房之间有一排一人高的树篱,那树苗细细长长,叶子蔫头耷脑,看起来是新移栽的,那这就应该是为了给赵奇在这院子里隔出一片相对清静幽雅的空间了。
两个人正在正堂门口,远远地看着他。一个是中年妇女,脸上有一丝和气但不夸张的微笑,显得端庄大方,但目光将他看得很仔细,该是陈绣的母亲。陈绣在她身后,笑意掩不住,一见他就跟自己的母亲耳语几句,然后朝李无相招招手,李无相就站定,对两人施了一礼。
这时陈绣又往左手边指了指,李无相看过去,见到马厩里还有两匹马,三个人正在伺候它们。两人是镇兵,另一个是个看着显老相的男子,似乎正在教镇兵该怎么细细地铡草料,这就该是陈家的家主陈辛了。李无相看过去时,陈辛也转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朝他微微一笑,点点头。李无相又施一礼,正要走过去拜见,陈绣的母亲却远远对他摆摆手,又往赵奇居住的厢房那边指了指。
李无相明白她这是叫自己先去拜见赵奇,看来也是知道赵奇性情古怪,怕他挑自己的理的。
这一家三口给他的印象很不错。他就感激地笑笑,移步向赵奇的居所走过去了。
走到赵奇的门前时,还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他站下了,先安静地听了听,听到门内寻常人无法觉察的微小动静。那是衣衫在门板上轻轻摩擦的声音,该是赵奇就站在门口。
于是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师父,弟子李继业来见师父了。”
赵奇没说话,李无相就不再开口,双手垂下、微微低头,站在外面。
过上一小会儿,他又听到门内更加轻微的脚步声,还几乎可以想象到赵奇的样子——在门后慢慢抬腿、蹑手蹑脚地走回到屋内的椅子上坐下了。李无相在心里笑了笑,赵奇这人还挺有意思,看来想叫自己玩程门立雪的那一套,该是从来没收过弟子,生怕他自己威严不足而被弟子看轻,因此故意不出声。再想想,也许他昨天特意来看自己,到了半夜也会后悔,觉得太冒失冲动了……
不过现在仔细一想,赵奇在收徒这事儿上似乎也的确有点儿心急,为什么?
李无相又站了一刻钟的功夫,就再次低声说:“师父,弟子李继业来见师父了。”
门内还没动静,但李无相听到轻微的翻书声了,该是赵奇自己都被自己搞得无聊,开始看书。于是他仍旧不动,慢慢在心里揣摩赵奇这人。看着是三十来岁,比自己如今的年纪大上不少,在这种时代甚至可以做自己的父亲了。之前觉得他小心谨慎,但这几次接触现在,李无相对他的评价改变了一些。
赵奇的这种小心谨慎,似乎并非源于理性考量,而是因为对他自己的不自信,怕被人看轻,要再说得难听点,就是自卑敏感。前世的时候李无相见多了这种人,甚至自己就在此列,他太知道该怎么叫这样的人觉得如沐春风、对自己印象大好了。
于是他安安静静地又等了一会儿。这时太阳升起来了,他倒不觉得热,反而被晒得暖洋洋,比夜里舒服多了。
然后他听到门后啪嗒一声响,仿佛是笔杆落地,该是赵奇一不小心碰掉的。
门内门外稍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李无相第三次说:“师父,弟子李继业来见师父了。”
一阵脚步声之后,赵奇把门打开了:“你等了多久了?”
“弟子等多久都是应当的。”
赵奇咳了一声:“你知道我……为师为什么要你等这么久吗?”
李无相立即为他找到一个极好的理由:“师父想考验弟子的耐心。”
赵奇嗯了一声:“不错,伱很有悟性,也有耐心。进来吧。”
李无相走进屋,轻轻关上门。赵奇的房间陈设很简单,有一张床,靠窗一条长桌,一张椅子,靠山墙边又有一个小圆桌,两张圆凳。墙壁该是新粉刷的,挂着一个皮质的斜搭扣背囊,一柄长剑,一柄拂尘。地面也应该是新铺的,地砖很新,只在缝隙中积了些尘土。
赵奇在椅子上坐下,李无相就垂手站在他一步远处。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赵奇又咳了一下,开口说:“为师也是第一次收徒,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不如你先说说看,你对修行这个事情,知道多少。”
李无相想了想,挠挠头:“师父,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赵奇愣了愣:“什么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除了知道那个打坐的法子,别的,像平时应该做什么,往哪儿去,还有别的……别的门派是什么样子,都有什么人,我都不知道。”
赵奇把眉皱了起来:“你总该知道八部玄教吧?”
“呃,只知道有八部玄教这个门派。”
赵奇闭上眼又睁开,叹了口气:“八部玄教不是一个门派,而是八个门派——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
李无相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赵奇还真是第一次收徒,现在就已经开始觉得有点不耐烦了。
他立即做出惶恐的样子:“师父别怪我,实在是有些事情……嗯,师父,你看,我家还在的时候,有一次我家新招了一个做工的人,要写一张契约书,写好之后,又要他按上手印。可那个人连在哪里按手印都不知道,我当时就觉得那人有点笨。可后来才发现他其实也算聪明,但是因为第一次见到契约书那种东西,才不知道怎么办……现在我在师父面前应该就跟那个人差不多,师父你见多识广,好多师父觉得是常识的东西,像我这样的凡人实在没见过,所以也实在不知道的。”
赵奇的神色缓和下来,听到“凡人”这个词的时候脸上更是略过一丝得意之情,于是又叹了口气:“行吧。那为师就从头来,给你一点点说吧。”
他又稍微犹豫一会儿,好像对将要说的东西很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讲:“我接下来要给你说的,是八部玄教他们自己的看法,同时呢,也是这世上的教区——你知道教区吧?嗯——教区之内的凡人的看法,你姑且听着,往后我会对你说我派以及其他门派的看法。”
“八部玄教,是八个门派,供奉八位灵神。真形道供奉统管群山的五岳真形大帝,玄冥道供奉统管江海湖泊的六渎玄冥大帝,太阳道供奉统管乾阳的东君太阳大帝,太阴道供奉统管坤阴的素曜太阴大帝,保生道供奉统管万物生化的济慈保生大帝,五官道供奉统管天地五行的昊天五官大帝。”
“这六派门下弟子众多,所统辖的区域占据天下六州有余,这些地方就是你们所说的教区的了。他们自称是天下玄门的正宗,觉得他们,和幽冥道所供奉的统管阴间的幽冥地母,已掌控了这世间所有的大道,将余下的教派全视为旁门左道,只要稍有余力,就想要征伐一番。几十年前,这金水镇不是闹了玄教吗?我猜那回就是太阳道的修行人想要占了金水做教区。往后行走江湖,万一遇见我前面说的那六派玄教的人,你就要小心些。”
李无相皱眉想了想:“师父,那幽冥道我就不用小心了吗?”
“幽冥道也是八部玄教之一。但幽冥道传人极少,道场都不知道在哪里,也并不爱管闲事,所以遇到他们,只要你不去招惹,就用不着怕。”赵奇长舒一口气,看着是将自己不乐意提的都讲完了,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你是不是在想,这才七个,那八部玄教中的第八个呢?”
“是,弟子都心痒死了。”
赵奇笑起来:“好,你听着,这八部玄教中的第八个,供奉的是统管世间人道的东皇太一帝君。你见识再少,也该知道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做‘业’的朝代吧?如今的九州就是大业时划分下来的,如今人世间的种种规矩礼仪、风俗习惯,也是大业时传下来的。业朝的皇帝,尊名李业的,就修成正果、飞升成仙,又证得大道,成了东皇太一帝君。”
他说到这儿时候,稍微顿了顿。李无相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即问:“那供奉这位帝君是哪个门派?”
赵奇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看着有些讥讽。他轻轻哼了一声:“倒不能说是哪个门派吧。要是按八部玄教的说法,天下间有群喜欢练剑的,自称是在世的剑侠,这群人算是东皇太一门下的正统。但其实吧,这事说起来曲折是颇多的。
“业朝还在的时候,供奉东皇太一的是太一道,乃是国教。后来八部玄教中我前面说的那六个,跟太一道起了冲突,大战一番惹得天下动荡,业朝才亡了。太一道是战败了的,也就散了。太一道的修行人擅用剑,之后的门人日渐稀少,所以剩下的这群剑侠被认为是接过了太一道的法统的。一直到今天,六派还在追剿那些剑侠,那他们喜欢说自己是正统,就由他们说去吧。”
赵奇又微微摇了摇头,看着李无相:“而实则呢,当初的太一道修士不但擅长用剑,更擅长化虚为实之术。你是不是听说过一些神异的传闻?譬如说有的奇人在纸上画了一捧盐,将纸一抖、那盐就簌簌落下来?或者有人在纸上画了个小人,再一吹气,那小人活了?又或者在画卷上画了人物市景,结果里面竟真成了个栩栩如生的小世界?告诉你,这些全是当初的太一道修士的手段,这才是真正的仙术。而如今,太一道的这一脉,就传到了咱们然山派。”
李无相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赵傀把一百多个人都弄到了一块小小的空心砖里,自成一个小世界,说要“炼太一”,应该用的就是赵奇所说的然山派的手段,但可能更加精妙。赵奇对然山派的说法,肯定有不少自吹自擂的成分在,但然山派要真跟他说的这些事情沾了一点点边、赵傀又真是然山派的宗主,那自己原来的猜测就没错了——对普通人来说,他也算是个大人物了。
那……他真的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吗?被薛宝瓶的一碗鸡血给杀死了?
赵奇笑了笑:“怎么,现在知道你这然山派弟子的分量了?”
李无相立即回过神:“师父,那……以后我是不是也可以练这些仙术?”
他说这句话时,本来是为了将自己刚才稍稍发愣的一瞬间敷衍过去,叫赵奇觉得自己被那些神仙手段震慑了。但这句话说完之后,却发现赵奇的表情有点奇怪——他的嘴角先是稍稍向下压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紧,随后看向自己的眼神又涣散了极短的一瞬间,然后才笑着说:“这都是高深的手段,如果你勤奋努力,总有一天也是可以的。”
一个念头从李无相脑袋里冒了出来——赵奇应该是自己都不会使他所说的那些神仙手段。因为提起那些东西的时候,他表现出了一瞬间的不悦与失落。而随后看向自己的那种眼神更古怪,那种眼神有点儿心虚。是因为不会那些手段,还是因为别的?
赵奇又挺了挺身子,将声音稍微提高了些:“再给你说说其他的门派吧。除了八部玄教,其他的那些里,也得分成两类。一类,是有法帖的门派。法帖这东西,是从业朝的时候传下来的——那时天下乱得很,除去八部玄教之外,还有许多散修,平时勾心斗角、杀伐不停,搅得世间大乱。等到天下从业朝灭亡的混乱中逐渐平定下来,一些顶尖的高手们就聚集在一起,开了一个盟会。”
“在那盟会中,各派高手共同炼制了三十六部法帖。法帖这东西,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道运’,有了这东西,便可以汇聚一地的天地灵气,将原本平常无奇的风水化为洞天福地,从而开宗立派。自那之后,除八部玄教之外,凡是有法帖的门派,才能被称为正宗,虽然也谈不上什么同气连枝、互帮互助,但至少也不会轻易相互攻伐,倒也能保世间的一时安宁。”
李无相想了想:“师父,那咱们然山派……”
赵奇哼了一声,挥挥手:“自然是有法帖的,乃是正宗。但世事浮沉,总有兴衰荣辱的时候,也不是说有了法帖就能高枕无忧,如今天下还不是强者为尊么,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过有法帖的正宗被灭杀、强夺的事情,所以为师告诉你,行走江湖的时候还要小心,时候不到,那玄门正宗的名头先不争也罢。不少门派没有法帖称不得正宗,但门下强者众多,不也可以煊赫一时么。”
李无相乖顺地点点头:“弟子谨记。那,师父,咱们然山供奉东皇太一,那其他门派呢?供奉的是灶王爷之类的神灵么?”
赵奇不情不愿地说:“灶王爷、司命真君之类的许多灵神,虽然得道也早,但说起来这类灵神原本都是受太一统辖,自太一败落之后,教区之外的凡人所信奉的这些,都被那六部玄教斥为邪神异端了,只有三十六派正宗之外那些不入流的宗派、散修,才会供奉这类灵神。”
李无相想要再问是不是那另外三十五个“正宗”供奉的也是东皇太一,但瞧见赵奇的表情,就知道用不着问了。初听赵奇提到太一道、法统时,他还觉得虽然不知道然山派现在怎么样,但竟然真的大有来头。可如今把后面的这些也听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简单地说就是原本在业朝时,世上有八大派,其中的第八大派太一道衰败了,门下弟子散落各处,起了内讧,都在争夺唯一正统的名头——这就该是赵奇之前所说的,业朝灭亡之后的混乱时期了。
这伙人打来打去,终于觉得这么干不是个办法,因此开了个会,觉得大家都还是别争了,不如说咱们三十六派都继承了太一道的法统,大伙儿都是正宗,于是,这三十六派正宗所供奉的应该都是东皇太一。
可另外的七部玄教似乎并不同意他们的看法,只说赵奇口中的那群“剑侠”才是真正继承了太一道法统的,也不知是真有什么内情还是为了继续挑拨内斗。
再合着赵奇之前所说的,“世事浮沉,总有兴衰荣辱的时候,也不是说有了法帖就能高枕无忧,如今天下还不是强者为尊”,以及陈绣口中的一些细枝末节,李无相就对然山派大致有了底——虽然是三十六派正宗之一,但这些“正宗”在三千年来似乎过得有好有坏,譬如古早时期的高门大户,时至今日,也许其中不少已比不上赵奇口中的那些不入流的宗派了。
至于然山派,应该也早已人丁凋零了。赵傀还没结丹就能做了一派宗主,之后十几年来不知所踪,门下弟子也做鸟兽散,只有个赵奇自己找过来。这么一想还怪可怜的。
这就太好了,至少赵傀这人死了,不至于搞得天下震动。
交代设定的章节不是特别有趣,但因为需要也不得不写了。
不过再想一想这两章并一章的六千字是不是也挺好的。
第31章 传法
这时赵奇似乎也被他自己说的这些搞得有点意兴阑珊,就叹口气、挥了挥手:“暂不说这些了。为师今天叫你来,是要赐你样东西。昨天我看了你的脉象,伱是有些体虚的。凡人提起修行,总觉得神异艰难,很难入门。对凡人来说,神异是对的,艰难也是对的,但这入门的难,其实都不是难在什么悟性、机缘,而就难在一个体虚上。一个人平日里只有先把身体养得好了,才能谈得上有没有入门的资格——”
他边说边站起身走到山墙边,将手探入背囊里,取出个白色的小瓷瓶来。
李无相只看一眼,立即认出这瓶子跟他被困时从赵傀那里找到的药瓶一模一样。
赵奇握着这瓶子,走回到李无相身边重新坐下,看着他:“你的身体,底子应该不错,该是因为最近忧思过度才虚了些。这是补得回来的。但要食补,只怕要耗上几个月的功夫,而这东西——”
他将瓷瓶拨开,先轻轻晃了晃,李无相就听见里面有伶伶的声响,似乎是一两个小而圆的东西在滚动。然后赵奇将瓶口一倾,一粒黄豆大小、黑红色的丹丸就滑入他掌心:“——叫做扶元保生丹,乃是咱们然山秘宝。要有人重伤将死,这东西能帮他续上几个月的命。要修行人服用,则能修为大涨。为师这里只有两粒了,一丸我留作不时之需,这一丸,你就先服下吧。”
李无相被困时吃过扶元保生丹,但赵傀的丹药足有小指肚大小,而赵奇的这一丸却只有黄豆大小,药香也不如他之前吃的浓郁,不知道是不是次品。
可问题不在这儿,而在于赵奇的态度——他说了叫李无相先服药的话之后,却没有立即将丹丸递过来,而是盯着掌心的丹粒,轻轻地又喘了几口气,然后才慢慢伸过手。李无相熟悉这种表情——一个人对什么东西极为珍惜、却又不得不送出去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这就奇怪了……根据他对赵奇的了解,这人并不怎么大方,但正式见自己这弟子的第一天就把仅有的两粒丹药给了自己一粒?他原本觉得赵奇该是想要找个聪明机灵的年轻人伺候他,可现在,是真要把自己当关门弟子来培养了么?
他立即做出个诚惶诚恐的态度,张口结舌:“师父……这太贵重了吧?!”
赵奇强笑一下:“知道贵重就好。但只要你勤奋修行,就不枉为师的一片苦心。拿着,吃了。”
李无相伸出手,赵奇把丹丸放进他手心又立即将手收了回去,好像下一刻就会忍不住后悔。李无相捻起丹药闻了闻,味道的确与他之前吃的一模一样。再看赵奇正在盯着自己,就稍一犹豫,将药丸放入口中咽下了。
他咽下的时候,看到赵奇的喉头也动了动,仿佛希望这东西落进他自己的肚子里似的。
这药丸一进入体内,李无相立即觉得身上一暖,数日以来萦绕不去的饥饿感一扫而空,虽然比不得赵傀的大丹药,可也像是寒冬腊月饮了一碗热粥,是浑身都妥帖了。
赵奇瞧见他脸上舒畅的神情,忍不住问:“感觉怎么样?”
但没等李无相开口,又说:“是不是浑身发暖、神清气爽,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了?”
“是,跟师父说的一模一样。”
赵奇这才叹了口气:“这药为师也只服过三回而已——好了,你也不必再谢了,趁你服了药头脑清爽,为师现在传你我然山派的入门心法。我先说,你先记,能记多少就记多少,说完之后我再问你。这就是考验你悟性的时候了。”
他说完就开口,语速不算快,但也不算很慢。起初李无相还有些担心,但听了几句之后,发现这然山派入门的心法与广蝉子这部道书“发真种”的修行方法很相似,都是教人先炼体的,只不过相比广蝉子,这入门的心法要粗糙、简陋得多,不知道是不是由广蝉子简化改良而来的。
他初次接触广蝉子时,来自外邪的记忆已经叫他知道想要真正理解什么功法,需要类似对照密码的“道决”。要他真是李继业,此时听了赵奇口述的这些,所听到的该是一篇讲述人与天地该如何相处的哲思著作,于是就边听边稍稍皱起眉头,做出吃力而懵懂的样子。
赵奇说完了心法,就停下来稍等了一小会儿,问:“现在跟我说说,你都听到了什么?”
李无相皱着眉,并不言语,赵奇就等了他一会儿。但几息的功夫过去,见他还是皱眉苦思的样子,心里渐渐有些不耐烦了。要论悟性、资质,赵奇自忖自己算不得天下最顶尖的那一批,甚至也不算一流,但总能算得上是天赋远超寻常人的那种了,因此,平日里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蠢的。
而现在,他这新收的便宜弟子竟然也是那种蠢的么?他倒是见过那么一类人——在人情世故上极为老道精明,看起来像是很聪明的,可到了真要用脑子的时候则原形毕露,知道不过是个精于乞食的人形牲畜罢了。这李继业也是这类么?那真是可惜了那丸——
这时候他听到李无相说:“师父,我……听不懂。”
赵奇从鼻子里出了口气,强忍着不耐:“哪里听不懂?一点都听不懂?”
“我……我听着你说的,感觉是在说人该怎么与天地共处、怎么按着规矩渔猎、耕作,怎么教育家里的子弟。可是我又觉得,好像又不是在说这个,而是在教人怎么动作、呼吸,怎么养生,就跟我练过的有些像。但是我又觉得许多地方对不上的,我怎么也理不清楚。”
赵奇愣了愣,一口气憋在喉头,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挺起身:“你……先不要管对不对得上,把你想的说给我听。”
到这个时候,就没什么必要藏拙了。因此,依着练过的广蝉子,他慢慢开了口,将这心法的大意省去些玄奥高深的措辞、粗粗略略地说了一遍。
李无相说到一半时,赵奇慢慢屏住呼吸,等他全部都说完时,赵奇就靠坐在了椅子上,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无相微微皱眉,仔细观察着赵奇的神色,略忐忑地问:“……师父,我是不是悟性太差了?”
赵奇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轻哼一声:“你的悟性哪里是太差,是太好了。我说给你听的东西,名叫‘怀露抱霞篇’,是三十六宗派中最常见的入门修法。寻常人听了,不解其意才是正常的,因为你要练修行的法门,除了我刚才给你说的那些之外,还要知道道决。这道决么,哼,算了,你再听我说一遍道决。”
赵奇就靠在椅上,将道决给说了。然后沉默片刻,直勾勾地盯着李无相:“现在你明白了么?知道了这道决,才会发现我刚才所说的怀露抱霞篇其实通篇都是隐语机锋。寻常人知道了道决,十天半月能讲出你刚才说的那些的已经算是奇才了。而你么……”
他沉下脸:“不但悟性高,只怕头脑更聪明!明明已经知道这篇修法说的是什么,却还要自谦一句‘听不懂’——怎么,想看为师能不能识得出你这块良才美玉么?”
赵奇莫名其妙地生气了。像他这么一位仙师发怒,寻常人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但李无相倒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
没见面时,他觉得赵奇这人既然能修行,就该挺聪明。赵奇那夜用纸人和迷药试探他之后,李无相对他的评价变成了“急性子”但“谨慎又小心”。而现在,他对赵奇的评价又多了一条——像是个孩子。
他已经隐约能猜出赵奇的性情为什么这样古怪了。不过在前世,这样的人他也见过不少,知道该怎么应付。于是立即沉默起来、垂下头,又叫自己的额头稍稍渗出些细汗,只低低辩解一句:“师父……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赵奇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摆了摆手:“你既然悟性这么好,从前又试过修行,我也给你说了不少,那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回去用你的悟性好好修行去吧。”
李无相抬眼看他,做出副懵懵懂懂的可怜相,又叫了声“师父”,但赵奇索性闭上眼不理他了。他这才慢慢往后退了两步、轻手轻脚地开了门退出去、又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