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这药香瞬间让他想起李园里那淡雅的梅香。
可仔细一嗅。
这香气里却混着一股说不出的腥甜。
这股味道令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玉箫子手中白莹莹的玉箫。
浑身泛起一阵寒意。
“客官哪里不适?”
医馆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低头专注地捣药,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宁静的氛围,但在这空荡荡的医馆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马空群沉默片刻,缓缓伸出右手。包裹伤口的粗布上,渗出的脓水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诡异的绿光,仿佛是来自九幽的黄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打破了医馆里原本的宁静。
“剑伤,还是没有处理好的剑伤。”
大夫对此并不意外。
江湖嘛,无非就是打打杀杀。
他处理过的刀剑伤,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大夫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捣药的杵,缓缓起身,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向马空群。他伸出枯瘦如柴却稳如老松的手,轻轻揭开那层层包裹的粗布。伤口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溃烂的皮肉翻卷着,散发的恶臭让大夫也不禁皱了皱眉头。
“这伤拖得太久了,”大夫一边仔细查看,一边说道,“若是再晚些,只怕这条手臂都保不住。”他转身走向药柜,拉开一个个小抽屉,手指在药材间熟练地翻拣,不一会儿便抓了几副药,放在一旁的桌上。
青铜药炉炸裂的脆响惊醒了守夜的寒鸦。马空群枯坐在狼皮褥子上,面前三十六包药材堆成黑压压的囚笼。
月光从帐顶裂缝漏进来,正巧浇在他握刀的手背——那上面纵横交错的疤痕突然泛起青光,像无数条毒蛇在皮下苏醒。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齿缝间的血痂。
数日前阿飞的剑尖刺穿他右掌时,血液喷溅在嘴边,也是这般腥咸滋味。
药气蒸腾中,他忽然看见十二岁那年雪夜:塞外老刀匠把锻好的弯刀递给他,刀身映着篝火说“此刀饮血三百斤方成气候“,而今刀鞘里锈迹斑斑的,究竟是铁还是他的尊严?
指甲掐进掌心时,腐木桌案突然裂开七道细纹。
第一道纹里涌出阿飞那张白玉似的脸。
第二道纹漫上玉箫子的青衫。
第三道纹竟渗出白天羽发间的鸡血——
那是十年前歃血为盟时,他亲手斩落的雄鸡。
“好兄弟。“马空群对着虚空举起药碗,褐黄药汁晃出个扭曲的笑脸。碗底沉淀的药渣突然游成小蛇,钻进他虎口暴突的青筋。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在发作,但比起右手伤口的绞痛,心口插着的那三把无形刀更叫他癫狂。
在马空群心里。
对白天羽的霸道积怨犹如潜藏在深海的暗礁。
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平日里,他对白天羽的指令虽佯装服从。
可每一次遵命行事,内心都似有怒火在灼烧。
那些积压的不满,如同悄然滋生的藤蔓。
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疯狂蔓延。
无数个寂静的夜晚,马空群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阴沉的面庞。他紧握着拳头,指关节泛白,脑海中反复勾勒着除掉白家兄弟的计划。
他深知,一旦成功,万马堂便能吞掉神刀堂,在塞北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一家独大,成为无人敢惹的霸主。为了这个目标,他尝试过秘密联络各方势力,用金钱、利益编织起一张无形的大网,只等时机成熟……
然而,即便心中有着这般狠辣的算计。
可当白天羽拒绝帮他报仇时,马空群仍感到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在他看来,两人明面上还是兄弟,理应同仇敌忾。
白天羽平日里总是夸口神刀无敌,那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模样,仿佛天下间没有他斩不断的敌手。
可到了关键时刻,面对兵器谱排名第十的玉箫子,竟毫无还手之力,那所谓的神刀威名,瞬间在马空群心中崩塌。
“凭什么?他凭什么不帮我报仇?”
马空群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带着刺骨的恨意。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平日里称兄道弟,关键时刻却如此懦弱,有他这么做大哥的吗?”
他越想越气,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溅出,湿了一片桌面。
在马空群的认知里,兄弟就该是在危难时刻拔刀相助的存在。
白天羽的退缩,在他眼中是不可饶恕的背叛。他回想起曾经与白天羽一起在塞北驰骋的日子,那些过往的画面此刻都成了讽刺。他觉得自己被白天羽的虚名所蒙蔽,曾经的畏惧和所受过的指使,此刻都化作了深深的怨恨。
马空群眼眶通红,额头上青筋暴突,活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白天羽,你躲不掉的!”他的声音沙哑且低沉,从齿缝间挤出来,满是刻骨的怨毒,“你若是肯为我出头,日后我还会让你死的痛快些,只可惜……亏我还当你是个奇男子、伟丈夫,原来是个贪生怕死的孬种!”
想到过往种种,他的胸膛剧烈起伏。
呼吸愈发粗重,仿佛一头被激怒。
困兽犹斗的猛兽。
复仇的火焰在他心底熊熊燃烧,烧得他的理智寸缕不存。他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报复白天羽等人的画面,每一个念头都像是一把锐利的刀,在他的意识里疯狂搅动。此刻,他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等伤一好,马上回塞北。
“回塞北,带着万马堂,投靠魔教!”这个想法一旦出现,便如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他开始幻想,自己带着万马堂众人,浩浩荡荡走进魔教总坛的场景,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魔教,”马空群低声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低沉,仿佛是从地狱深渊传来的诅咒。“你们不是一直觊觎中原,想要叩关称霸吗?我马空群帮你们!”他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诡异而扭曲的笑容,那笑容里写满了决绝与疯狂,眼神中闪烁着近乎偏执的光芒。
说不定……还能吞并魔教!!!
……
养伤的日子如缓缓流淌的浓稠浊流,缓慢而煎熬。每日,马空群都在那狭小的房间里,对着斑驳的墙壁和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发呆。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看不到尽头。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大夫反复叮嘱,养伤期间绝不能喝酒。对于嗜酒如命的他而言,这无疑是一种残酷的折磨,每到夜晚,酒瘾发作时,他只能辗转反侧,在痛苦中煎熬。
在这百无聊赖的时光里,他在医馆附近一待就是半个月。为了打发这漫长而又枯燥的时间,他偶然间走进了一家茶馆,从此便成了那里的说书常客。
茶馆的说书与酒馆有着天壤之别。酒馆里,人们谈论的多是江湖豪侠的传奇经历,那些故事充满了刀光剑影、快意恩仇,讲述者们往往豪情万丈,伴随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畅快淋漓,听众们也常常被那热血沸腾的情节所感染,时不时发出阵阵叫好声,整个酒馆都弥漫着一股豪迈的江湖气息。
而茶馆则截然不同,这里的氛围要文雅得多。说书先生往往身着长衫,手持折扇,口若悬河地讲述着风花雪月、才子佳人之事。
故事里,有深闺女子的相思之苦,有书生进京赶考的曲折经历,有月下花前的浪漫邂逅,也有悲欢离合的凄美结局。
先生的讲述细腻入微,从人物的一颦一笑,到内心的丝丝悸动,都被描绘得栩栩如生。听众们则静静地坐在台下,品着香茗,沉浸在那如诗如画的故事里,偶尔发出几声轻轻的叹息,或是为故事里的美好瞬间会心一笑。
对于茶馆里这些风花雪月的说书内容,马空群满心不屑,每次听到,都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嗤笑。在他眼中,那些缠绵悱恻的情情爱爱、花前月下的浪漫桥段,简直苍白又无趣,哪能跟江湖中的血雨腥风、快意恩仇相提并论?
什么富家公子与贫家女的爱情纠葛?
什么才子佳人的吟诗作对?
在马空群看来,这些不过是文人墨客用来消遣的无聊玩意儿,软绵绵、轻飘飘的,毫无半点力量。
可如今,他被困在这养伤的日子里,实在找不到其他事情来消磨时光,若不是为了打发这漫长又煎熬的时间,他才不会踏入这茶馆半步,听这些让他昏昏欲睡的故事。
平日里,茶馆里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马空群向来嗤之以鼻,只觉得绵软无力,哪比得上江湖中实打实的快意恩仇。可今日,他却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瞬间就被吸引住了。
说书的是一老一少,爷爷身形清瘦,脸上刻满岁月的沧桑,留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身着洗得有些发白的粗布麻衣;孙女正值豆蔻年华,梳着两条油亮的大辫子,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眼波流转间,透着灵动与俏皮,仿佛藏着万千星辰,不经意间便能勾去人的魂魄。
他们说的是江湖事,两个主人公,一个是东海道士,一个是塞北刀客。马空群听到“塞北刀客”四字,心猛地一紧,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
“爷爷,关外魔教教主出关在即,这位‘神刀无敌’在此大敌当前之际,为何要入关呢?”小孙女脆生生地问道,声音如同银铃般在茶馆里回荡。
“许是神刀无敌从未将魔教教主放在眼中呢?”靠窗的桌子上,坐着个穿着蓝布长衫的老者,正悠然自得地抽着旱烟,那袅袅升起的烟雾,为他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他与孙女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着配合,“若是真的重视此战,他神刀无敌怎么着也得闭关养气吧?要么就是有万全的把握,要么是全然没有抵抗之力,才借机脱身。”
“孙老头,说得你好像见过他们一样。”茶客中,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打破了茶馆里原本的宁静。
老头也笑着摇了摇头,脸上的皱纹都跟着舒展开来,“老头子什么身份?怎么可能见过他们?随口一说,随便瞎猜罢了。”
旁人不知,可马空群却知晓……
这老头,猜对了!
白天羽从来就没将魔教教主放在眼里。
哦,不对,是从来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除了小李飞刀……
真的要投靠魔教吗?
白天羽虽然战不过玉箫子,可魔教教主…
又岂能压得住白天羽?
马空群踌躇了,犹豫了。
他看了眼那对祖孙,迟疑了一瞬,问道:
“中原武林,谁能称天下第一?
何方势力又能称第一大派?”
他要借势,要借刀杀人。
老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笑笑道:
“要论天下第一……
当然是上官金虹和他的金钱帮了。
难不成是老头子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