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已起。
一声声骤急的密响在坟茔间炸起,然交手不过瞬息,两道身影已是错开。
陈拙两眼愈发灿亮,嘴里陡然发出一声长鲸吸水般的吞气声,犹如虎吼。
那矮汉则是顺着前冲的势头,晃晃悠悠走出几步,如饮烈酒,身子猝然一震,一蓬血雾自其脖颈上喷薄而出,双腿接着一软,跪倒在了地上,眼中生机飞快黯淡。
也就在陈拙吞气的刹那,一道急影如离弦之箭,自数米开外直扑而至,两手五指虚拢,势如重锤般砸向其颅顶,正是另一人。
那是个青脸汉子,惊怒交加,恨声狂啸,太快了,胜负分的实在太快,片刻犹豫,再想插手已是晚了。
陈拙见状刀眼大张,吞气声戛然中断,抬脚弓步迎上,他右手五指箕张,顺势将对方的拳头接入手心,虎口钳合的瞬间脚下已在原地绕出两步,沉声吐气,只似踏出个圆来,鞋底碎石成粉,转身便将对方抡出一圈掷向半空。
二人刹那即分,一人腾空翻起,一人蓄势而立。
翻起那人口跃空数米反扑直下,陈拙脸色猝然殷红一片,脚下飞撤数步,嘴里趁机吞换着气息。
那跃空之人转瞬落地,看似势如惊雷,可落地却轻巧无声,足尖一点,如飞燕踏雪,已再次扑上,一双拳头犹如抡锤,砸向陈拙的胸膛,隐隐竟有风雷之音。
陈拙双掌齐摊,以掌迎拳。
拳掌间顿时激起一串磨豆子般的爆裂脆响。
交手间,他的脸谱下忽滴落一点殷红,脚下更是连连后退。
但退出不过三两步,陈拙眼中凶光一绽,一手平举,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中猝然滑出柄雪亮刀身,无声无息,已在手中飞旋开来,被阳光一映,晃眼迫人,快如闪电。
青脸汉子不惊不慌,他是知道此人必然精于刀法,内劲一摧,当即变拳为掌,掌肚一掀,已贴着那刀光缠斗起来。
陈拙哪容他喘息,单刀一横,斩切挑勾,脚下步伐亦变,似山狐翻跳,猿纵虎奔,一手握拳成凤眼,专挑软肋要害,一手握刀围着对方劈出一道道刀影。
挥洒的刀尖带出一串串血滴。
只是几息,二人已快攻数十招,青脸汉子双眼通红,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杀得好不癫狂。
陈拙胸膛剧烈起伏,宛如不停膨胀的风箱,疯狂吞吐着雪融时的彻骨冷意,刺激着他的肺腑,令其下刀愈发狠辣。
“噌!”
激斗恶战中,陡听刀身碰响的嗡鸣。
纠缠的二人倏然分开,陈拙一手垂落,一手握刀平举,刃口血珠滚动。
而他身后青脸汉子的手中居然也夹着一柄刀子,鼓出的双眼在这一刻像是又陷回了眼窝,嘴唇微张,表情凝固,青黑的脸色多了几分苍白,而后颈上的六阳魁首骨碌滚落,无头身子噗通倒地,刀口血如泉涌。
竟
然是双刀。
“气运提升,命数更改!”
似有所觉,一脚踢开滚到近前的脑袋,陈拙望着地上蜿蜒流淌的血水,在他眼中飞快汇聚出一个个字迹来。
【运主:陈拙】
【世界:清末民初】
【命格:贪狼入命】
【气运:七品甲等】(注:九品为始,一品为最。)
【命数:凶亡】
【天赋:集运】(注:贪狼吞天,噬敌集运。)
提示:命随运改,运随人为,若气运臻至一品,可往它界,气数重定,命运更迭;若气运超越一品,可在前往他界前择取一次身份,以转世身投生他界,且保留上一世修为。
字迹转眼即散,陈拙抽回刀子,擦去了上面的血迹,转身没入了坟茔深处。
就在他走后不久,一双泛旧的鹿皮靴轻巧无声地踩在雪地里,带出一串点点如梅花般的印记,最后停在了俩具尸体前。
这人身形瘦削,约莫不惑的岁数,面长脸瘦,狭眉细眼,但只是瞧着瘦,却绝没有半点瘦弱的气态,反倒给人一种精悍之感,紧绷的皮肉下像是蕴积着难以想象的爆发力。
他当胸环抱着一对猿臂,半拢在棉袖里的两手外露着十枚弯利如鹰爪般的琥珀色指甲,垂着眼皮,挺着鹰钩鼻,居高临下地盯着尸体,脸色冷白极了,似是涂了层洋蜡,两腮的筋肉正在不停鼓动着。
“去,给源顺镖局下张帖子,就说我神手门想要和那耍刀的小子切磋一二,地点随他们选,若敢应下,无论胜败奉上十条小黄鱼,要是十天内不见答复,你们几个就去他镖局门口摆上台子,出来一个打死一个。”
第11章 下帖
源顺镖局内。
程庭华坐在上座,看着桌上红底烫金的帖子,却是连手里的茶都没心思喝了,时不时望着外面又飘起的落雪,浓眉越皱越深。
他们前脚进门,后脚帖子就送了过来,一听神手门指名道姓要和陈拙切磋,饶是程老养了这么多年的气也有些绷不住。
搁下茶杯,程庭华皱眉良久,面皮紧绷,见陈拙到现在还没个影儿,更是担忧起来,不用猜,八成是先前走散的空档又生了事端。
底下坐着的左宗生见状开口道:“师伯勿忧,区区一个神手门算什么东西,放眼北方武林,敢给我源顺镖局下帖子的这还是头一个。出来一个杀一个?哼,好大的口气,且让他把台子架外边儿试试,我师父当年能赢他敖青,我如今就能让他满门弟子全躺下。”
言下之意,便是暂不予回应,打算替陈拙出战,平淡的语气里暗藏杀机。
陈拙虽说纵横关中,但登台打擂可不同那刀客厮杀,台上要打,台下也得防,那神手敖青之所以有个“神手”的名头,便是手段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此人年轻时就已精通跤技,再融以岳氏散手自创了一门名为“天绝手”的功夫,兼之擒、扣、拿、捏、摔、掀、缠、截,简直是集各路擒拿功夫的精髓于一身,且阴毒狠辣,可谓纵横一时,不知道有多少武门好手折在了那双手底下。
陈拙这要是稀里糊涂上去了,保不准就没机会下来了。
门外头几个少年游侠风风火火跑了进来,“宗生哥,那神手门已经散消息出去了,现在京城里各门各派都听到动静,赌坊里都开了盘口,咱们是不是也做点啥啊?”
“不用,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找死,我就成全他们。”
正这时,门外头响起一道冷声,却是陈拙终于回来了。
“匹夫!”
听到这声音,程庭华脸一黑,含怒挥手,桌上登时多出一个清晰分明的掌印,下陷寸许,无声无息,可那茶杯却纹丝不动,当真骇人听闻。
“不知进退,不辨凶险,空有满腔热血有个鸟用?人家分明是下了套等你钻呢,你自己反倒等不及的过去送死,就凭你那两式刀法?我告诉你,你但凡在那尸体上留过刀口,手段就已漏了大半,可人家的手段你还没摸透呢。你这一去,命丢了,你师父的脸也丢了,源顺镖局的招牌也没了,你不是匹夫是什么?”
见陈拙还是一副犟牛似的模样,程老厉声呵斥着,眼冒怒火,掌下劲力不自觉的一重,那按着的桌子立马四腿齐断,“咔啪”摔在了地上。
说归说,他就怕这孩子脑袋一热,自己登门去找死,眼底已见忧色。
“想出头可以,你至少把你师父留下的真传得了,有几式杀招,藏点真东西才行啊,此战先不予理会。”
左宗生脸上也没
了随意,让一群游侠退了出去,表情沉凝严肃地道:“打今儿起你就在镖局老老实实待着,外头的事儿有我,你哪都不准去。”
听到二人的训斥,陈拙沉默数秒,轻声道:“师伯、师兄,这一趟我得去啊。难不成难道躲得了今天,就能躲得了明天么?他今天能下帖子,明天说不定就得下暗手,迟早要对上。况且,人家本就是冲我来的,师兄你顶在前面算怎么个回事儿?”
见程庭华皱着两条灰眉,还想开口,陈拙断然道:“吾辈中人不就是求得一口心气么,死又有何惧,我只怕今日退缩不出,日后恐一退再退,心气都没了,活着还不如死了。”
他说的果决,眼神更是犹如坚冰顽石,直视不避,竟把二人到嘴边的话堵了回去。
“就算你们捆住我,捆得了一天,也捆不了一辈子,我迟早还是要走出那扇门的,难道要我日后逢敌便躲,遇敌不出么?满清朝廷不就退了,退到如今,割让的割让,赔款的赔款,大好的土地成了租界,还能退到几时啊?强中自有强中手,我总有遇到高山的哪天,岂能退……打我握刀的那天起,我就给自己说过,此生宁死不退,我……绝不退!”
陈拙沙哑刺耳的嗓音听着仿佛喉咙里吞着沙石,蹭着金铁,吐出来的全是份量,掷地有声,在屋子里回荡开来,震人耳膜。
程庭华听的沉默了,接着深深呼出一口气,垂下眼皮,放下了手,缓缓直起看似瘦窄的腰背,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剩手背的血脉青筋一起一伏,如虬龙纠缠,似老蔓急颤。
左宗生也沉默了,他没想到这个在那苦寒之地摸爬滚打、刀口舔血的师弟能说出这么一番出人意料、惊心动魄的话来。
三人相对良久,程庭华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因先前气息粘带的水雾,慢声道:“也罢,那便应了吧。”
“师伯!”
左宗生见状还想再劝,就见程老漫不经心的一摆手,“此番较量我会请几位武门名宿做个见证,量他神手门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使阴损手段,胜负生死,就看那登台之人是何方神圣了。”
见事已至此,左宗生当即也不在先前的话题上过多纠缠,而是拧眉沉声道:“敖青碍于脸面,绝不会自降身份和你这小辈动手,我就怕他引来强援,有那王爷当靠山,少不了高手压阵。”
这才是最棘手的,自古民不与官斗,何况还是个铁帽子王。
“这事儿先不急。”
程庭华望向陈拙,疑惑道:“先前咱们走散,你小子是不是又遇上了什么事情?”
陈拙点点头,当即把在街上遇到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左宗生听的冷笑连连,目中火起,“怪不得,武门败类,卑鄙无耻!师弟,你大胆施为,要是倒在台上,师兄就给你收尸,等安顿了师娘她们,我就去神手门给你报仇!”
程庭华看着面前的两个后辈,心绪复杂,还想端茶饮上一口,伸手却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茶杯连同桌子一起摔了个粉碎,但瞧着左宗生那一副要生要死的模样,砸吧着嘴,忍不住搭话道:“行了,这还没打呢,就先把后事交代了,那还打个屁。既然他们说十天,就定在十天后,这十天内,老夫就在这儿住下了,天天给你喂招切磋,总之能学多少是多少,一式杀招藏不了,藏个半招也行,千万别让人觉得,你师父没在,他徒弟就没人疼了。”
他又看看陈拙,颇为感叹的说,“突然觉得你小子最像你师父,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做事儿也是不想退路,一门心思的往前冲。”
说着说着,老头眼底湿润,有些伤感,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这时。
“宗生哥,外头来了位爷,说是来帮拳的,自称也是王五爷的徒弟!”
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游侠一溜烟的跑了进来。
“他叫啥?”
“那位爷说,他姓霍!”
第12章 津门大侠
“霍?”
听到这姓氏,陈拙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便来了精神。
昨日左宗生和他聊了不少镖局的形势,以及大致能称为同门的几人,其中有一人就姓“霍”。
王五的弟子不多,戊戌年慷慨就义的“壮飞先生”谭嗣同勉强算半个。之所以说半个,盖因二人情谊深厚,更多的是至交好友,亦师亦友,交情已非师徒情分可以形容。
剩下的则是王五那已经回到沧州的儿子“王少斌”和几个镖局的老镖师。可惜那孩子生来体弱多病,无缘武道一途,而那些镖师则是随王五建立镖局,一步步走到今天,拳脚功夫也多为王五传授,算是同门。
事实上武门里受过王五点拨的人不少,但能闯出名头,像陈拙这般,从一地走出,纵横一方的人却没几个,故而,传功多,弟子少有,多为记名。
另外,则是要论到“形意门”,李存义与王五交情匪浅,也能将其门下弟子称呼为师兄弟,如程庭华这般,明明是“八卦门”,却能称一声师伯。
至于这“霍”姓弟子就不同寻常了。
非是别人,正是那名动一方的“津门大侠”,黄面虎,霍元甲。
没等众人反应,外面已行来一人,撑伞慢行,顶着漫天霜雪。
“咳咳……”
人还没瞧见,咳嗽声先传进来了。
陈拙扭头回望,不觉心神一震。
门外天色已昏,冷风寒雪呼啸回荡,他这下意识一瞧,那伞下人稍一顿足,也跟着抬了抬眸子,二人眼神隔空相望,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机悄然弥散开来,被风雪一冲,陈拙恍惚间竟好似从那落满雪瓣的伞下窥见一只斑斓猛虎,但转眼猛虎又化作一灰袍黑褂的蜡黄脸汉子。
却是眼花了。
陈拙猛地深吸了一口冷风,心中好不惊叹,武夫所练说到底不过精、气、神三昧,此人举手投足尽展虎形神髓,当真好生了得,只怕将其丢进虎群,耍上几手都可以假乱真,怕是已能挤身宗师之列了。
他这边心惊,伞下之人的眼中也见异色。
先前瞧着屋内尚有三人,但不想一人扭头回顾间,人气顿消,如雪中孤狼回首,竟成一副鹰视狼顾之相,乍一打量,令人手背一寒,肌肤起栗,气机自警。
那汉子貌有三十,脸色蜡黄一片,一手撑伞,一手半缩在袖中,进门便朝陈拙温言道:“好啊,不愧是师父新收的弟子,如此年纪,已有这等气象,确实不同凡响,小师弟,元甲见过了。”
果然是霍元甲。
陈拙下意识多瞧了这位师兄两眼,别看其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要是没记错,这人身负神力,可挑千斤重担,且身段体型一看便易于常人,骨架宽大粗壮,神髓在骨,一身劲力想来已由明化暗,筋骨大成,势如猛虎。
霍元甲在门口收伞抖雪,又朝程庭华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