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和事 第17节

好在都过去了。秀外慧中的金小姐后来继续一帆风顺,拿了法国博士,当了中大的翻译系教授了。

一九七一年初,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介绍给来港不久,与《华侨日报》主人有深厚旧交的徐复观先生,替他当该报新开“中国文学”双周刊的执行编辑。因为看到劳思光先生前年“已酉”冬天在美国写的《殷海光挽词序》,骈四俪六,声情并茂,就请他给我登在三月二十四日的第四期:

夫西河选守,祈奚解不避仇;惠子损年,庄生欢无与语。盖明一间之公私,是别怨恩于月旦;笑多方之诡曲,未妨品赏乎英才。矧乃值正学之消沉,谁能免蔽?论偏安之萧索,国竟无人!邻笛三更,顿启安仁之赋;生刍一束,虽抒徐子之怀。兰叶纷锄,蝇声四逼。讵得无招魂之曲,以付诸对酒歌哉?

吾于殷君福生,识面与艰难之际,早疑儿语之费辞;构争于微末之言,深讶灌夫之骂座。无披肝相见之欢,非抵掌论交之列也。然而歧途挥泪,识杨朱之苦心;劲草当霜,喜弥衡之孤节。方举国若狂之日,见斯人独往之风,固已不执一着,共期千古矣……

情文兼至,切合身份、交情,相信当时骈文的大雅方家成楚望先生见之,亦必称赏。可惜徐复观先生一看,似乎不大高兴,说:“他不诚实!”前辈间的恩怨,我们真无法了解。几年前台湾某学术名宿和我提起:五十年代时他和劳先生也极熟,后来因为某些类似白居易骂吴起的事情而对他重新估价云云。一面之辞,当然难以尽信;何况人又有哪个没有光度不足的一面呢?即使抗拒基督福音的人,只要肯稍稍虚心,读《罗马书》到第七章,也很少不为之感动吧。至于徐先生和与他互相敬重的苏文擢先生,都是我欲师之而未得,但极之敬慕的前辈,因为另外已经写过一些文章纪念,在这里就不赘了。

自己读书,教学几十年,碰到的老师也有几十位,对他们或者印象模糊,或者终生感念。他们之中,或誉满学林,或少人知晓,都是半世纪来香港文化界一个缩影。总之,中国向重人伦而尊师道,师生不是五伦之人,而兼五伦之义。“老师”在中文的涵义,似乎非英文所谓Teacher可比。最起码的,是搜罗教材,排比资料;好一点的,是深入浅出,挈领提纲。能进一步镕铸群言,断以己意的,已是难得的良师,至于金针度人,兼传道、授业、解惑众长而点燃了学者真理之火,经师人师那就可遇而不可求了。

不过,高到无心尚之的师尊,只有一位,而且求则得之,经过有香港的几十年酝酿,庆幸到了澳洲,我就卒之找到了。

一九九七年五月十九日初稿于雪梨

陈 任

我的早年广播生涯

一九六七年香港暴动,“商业电台”播音员林彬因为在他主播的《大丈夫日记》广播剧内频频发出反共言论,又反对当年发动暴乱的(香港)左派的所作所为,终召杀身之祸;谋杀事件发生后没多久,陈任也就加入了“商台”,算起来比俞琤还早了半年。

进入“商台”说起来也有一段古。毕业后陈任任职《德臣西报》(China Mail),后改称《中国邮报》,原来是《南华早报》(South China Morning Post)的晚报,七十年代中期被“电视企业”收购后停刊。又编又写,又做人物专访,一次到“商台”替当时的中文台节目主任邝天培作访问,他觉得陈任声线不错,且口齿伶俐,遂力邀陈任试音,想不到这一试也就开始了陈任的电台广播生涯。

试音及格,邝天培希望陈任替“商业二台”主持周一至周五,早上七时至九时的节目,当时由于仍需在《德臣西报》上班的关系,陈任被迫婉拒,实在有点无奈。事隔半年,邝天培再来电,邀陈任加入刚刚启播《年青人时间》,主持其中几个节目。《年青人时间》播放时间自下午四时至六时,陈任在报馆是三点钟下班,工作时间并无冲突,于是就一口答应下来。

其时的“商台”还在又一村租用一所由私人住宅改建而成的“临时”办公室与播音室(不过这一“临”,也“临”了十多年),颇类一家家庭式手工业的机构。《年青人时间》的节目监制有三位,分别是李安逑、刘拱璧与何俭航,而“经常性”的节目主持只有一位自话剧组调配过来的陈凯诗。

陈任进“商台”任客卿主持,被编入刘拱璧的一组。刘拱璧是邝天培的爱将,可惜天生声线沙哑,只能做幕后。《年青人时间》其实由李安逑创思出来,她台前幕后一脚踢,也有一定的听众基础,形势上似乎略占上风。

虽然大家一起监制同一时段,彼此之间却是竞争激烈者。职是之故,陈任甫入刘拱璧阵营,便深受重用;加上陈任当年的四人乐队又出唱片,又上电视,又做演唱会,算是颇受欢迎,也就薄有名气,于是“商台”不少大型户外演出,由陈任担任司仪。

早年陈任与陈凯诗被“商台”高层认为是主持节目的最佳拍档:我们二人除分别各自主持自己的节目外,还被委派主持逢周六中午十二时至一时播放的《第一号直播室》节目,当时很受欢迎。

以客卿身份进入“商台”后约半年,其时“商业一台”的总监温江明(艺名“华龙”)来找陈任,邀请陈任辞退报馆工作,全职在“商台”工作;当时陈任好生奇怪,怎么不是“商业二台”的总监周聪来找自己,毕竟一向是在“商业二台”开咪啊,这个问题至今仍没有答案,而周先生已经作古多年矣。

言归正传。对于温江明的建议,陈任也着实想了几天,其实,跨传媒一定较单一传媒好玩,可惜时间上有时会难迁就;而且,全职在“商台”工作就表示自己与乐队不能上电视,对当年少不更事,又好出风头的陈任来说,也是一种损失也。

不过,自己又已深深爱上了广播工作,自我内心交战了几天,终于决定答应温先生的要求;然而有一个条件,就是可以继续(间中)上电视,温先生后来与大老板何佐芝商讨,何先生居然答应了陈任的要求。

够讽刺的是,全职加入“商台”以后,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乐队也因而减少了不少活动(陈任没时间练习也),更遑论上电视;结果数年后陈任以“独行歌手”姿态上电视宣传自己的个人大碟后,即遭警告,原来当时何先生已经密锣紧鼓,筹备他的“佳艺电视”矣,初步构思是,“商台”的良将都要留给“佳视”。

且说陈任在“商台”当全职,职位也是节目监制,居然与自己以前主持的节目的监制平起平坐,也难怪刘拱璧后来有点不开心,与陈任关系逐渐疏远,陈任完全可以理解,无奈形势注定如此,任何人都爱莫能助;如今想来,实在有点可惜。

此时《年青人时间》开始发生变化。李安逑离职,跳槽“香港电台”;何俭航介绍了一位新人进“商台”,正是当今“商台”红人俞琤;另一方面,刘拱璧也找来了一位男主持戎子江,欲捧他出来制衡陈任;陈凯诗经朋友介绍,亦带了一位男主持加入“商台”任客卿主持,此君正是当年任职岑昆南主编的《香港青年周报》的乐仕。

这五个人(包括陈任自己),正是《年青人时间》早期的台柱。陈任与陈凯诗是一对,俞琤与戎子江又是一对,其实都是不同监制激烈竞争下的安排。随着李安逑的离开,陈任接了她手中的几个节目,可是自己并无意卷进这场争执,因为当年对台前演出的兴趣远远大于幕后者也。

乐仕本来在“商台”任兼职主持,后来不知如何,与岑昆南闹翻,于是离开《香港青年时报》。离职那天,他致电陈任,为自己今后的生计无着落而彷徨,陈任一向乐于助人,于是向“商业二台”总监周聪建议,请乐仕在“商台”当全职主持,逢周一至周五,早上九时至十时替他开一个新节目《今日之歌》,周聪首肯,于是乐仕也就开始在“商台”任全职矣。他后来在广播圈声名鹊起,其实自《今日之歌》始,《今日之歌》替他建立了广大的听众基础啊。

陈任在“商台”的“全盛时期”,一个星期做定七天节目,还要监制一些不是自己主持的节目(譬如上述乐仕的《今日之歌》)。周一至周五,除了在下午四时至六时的《年青人时间》主持一些“斩件式”的节目外,还有下午三时半至四时的《每日一星》点唱节目;周末中午十二时则与陈凯诗一起主持《第一号直播室》,周日则主持早上七时至九时的《星期日公园》。

这些节目,如今新一辈大概没有几多个人会听过,即使同辈,相信记得这些节目的人也不会多。提起这些节目,倒让陈任想起从前主持《星期日公园》的一件糗事来。

那时候陈任青春少艾(少不更事?),周末晚上喜欢与诸友一起叙叙,晚饭“直落”泡泡酒吧,谈兴正浓,也就忘了翌晨要早起,所以主持《星期日公园》对当年的陈任来说,实在是一件苦差。

且说某周末陈任又再与诸友兴高采烈地喝至酩酊大醉,一觉醒来,吓?已经是七时十五分矣,弊家伙,立刻匆匆洗脸,驱车赶返电台,车中收音机传来的竟然是新马师曾的《客途秋恨》,当下心忖:没有主持,当然只好尽量播一些“长”歌矣……

及抵电台,电台头头周聪在直播室内手忙脚乱地打点一切。由于当时陈任已经“一脚踢”负责开咪、说话、放唱片、放广告、放宣传声带等等的工作,所以“商业二台”这个时段是没有控制员(Operator)者,陈任缺席,一切便“倒泻箩蟹”矣。

由于陈任缺席,当日“商业一台”的控制员便只得“声音两边立”,替“商一”主持开咪后,立刻赶往“商二”放碟,然后赶返“商一”放广告,又再到“商二”放广告……,诸如此类,其忙乱情况可想而知。

陈任自知犯了严重错误,忙不迭向周聪道歉,周聪铁青着脸,陈任心忖:呢次死梗,炒(鱿鱼)硬……,随于八时开始回复正常,继续主持剩下来的一个钟头节目。不知道是吉人天相,还是“商台”诸头头当年对陈任“宠爱有加”,数天后,陈任接老板何佐芝亲笔书一信,当时以为是“大信封”,拆开一看,只见书笺内书寥寥数语,曰:陈任,以后不得再犯。然后是何老板的签名。

提到这件糗事,又叫陈任忆想起当年争取做“一脚踢”DJ的经过。DJ陈任曾直译作“唱片骑师”,与节目主持不同,节目主持只负责谈话,或者介绍歌曲,其他一切由控制员(搅掂);DJ则不同,如前所言,是什么都由自己一手包办,这种分别,许多业者至今仍不明白。

言归正传,且说当年“商台”英文台全部用DJ主持节目,中文台(“一台”与“二台”)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主持人不可当DJ自己放唱片,必须由控制员负责。

陈任当时看在眼里,心忖:为什么“鬼佬”可以,吾辈则不能?于是不断据理力争,后来俞琤也加入“战圈”,与陈任“并肩作战”,不断争取;结果争取经年,始获“二台”头头首肯,时维一九七○年。

谈到与俞琤并肩作战,又有另一段古。话说《年青人时间》早期的三位监制,在六十年代末期先后离开,于是“商台”加聘了三位监制,分别是:梁少容、梁焕钊与梁玉冰;俞琤那时是“商业二台”的皇牌女DJ,她原来的节目监制何俭航一走,其他几位新人不敢接手,于是这个责任又落到陈任头上,除了乐仕《今日这歌》外,陈任又“挂名”做俞琤节目的监制,一做就是大半年。

说做俞琤节目的“挂名”监制,真是一点不假。因为整个节目制作,她都可以一手一脚全部做妥,兼且十分出色,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监制”她,只是碍于当年“商台”的制度,陈任才“挂名”者;不过这“挂名”也有好处,俞琤的节目差不多是信心的保证,一定做得好,广告爆棚,于是年尾加薪,陈任亦“与有荣焉”,论“功”(?)行赏,实在要多谢俞琤。

在“商台”的日子,陈任还与陈韵文在“一台”主持过一个名为《流行歌曲话当年》的怀旧(英文)金曲节目,由胡沙监制。陈韵文对经典金曲素有研究,经常捧着几本大书进播音室做节目,碰巧经典金曲也是陈任的“心头好”,二个拍档主持,敢信十分出色,韵文(在节目内)较稳重,陈任则轻松风趣,二个相得益彰,连监制亦不时称赞。

韵文当年脾气刚烈暴躁。一次录音,陈任迟到十五分钟,这当然是自己不对。于是抵现场,已经低头认错;不料韵文得势不饶人,继续破口大骂,历时十余分钟,陈任斯时亦年少气盛,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节目录不成,以后也不再合作。

七二年九月,“港台”中文台长周乃杨因病提早退休,由张汉彪接手,他托陈任挚友、“港台英文台”DJ郭利民(UNCLE RAY是也)来游说陈任过“港台”,终于七三年初成事,结束了陈任的“商台”生涯。

唐 琼

巴金在香港发表《随想录》期间一批信件注释

前 言

巴金在上海写作《随想录》的八年(一九七八—一九八六)期间,给笔者(唐琼是潘际坰的笔名)的信,共有一百多封,最后一封是一九九四年一月。这位德高望重、誉满国际的老作家后来从中选出十七封,于上海文学刊物《收获》“作家书简”栏发表,见《收获》(巴金主编)一九九二年第四期,但“收信人(潘际坰)的话”似无必要转载。拙文以这十七封信为主,有时也参考其他来函。我想,先就一两封信其中一部分但十分重要的内容,增加笔者所知背景资料,注释或说明,以示全貌。《纪念鲁迅先生》一文报纸发表时横遭删改,老作家盛怒之下,宣布“罢写”,这件事,不,这事件,也许可以列入香港文学史的。

其次,十七封信根据收到先后编号,再按《随想录》、《探索集》、《真话集》、《病中集》、《无题集》五卷书写作时期,分别排列,仅作一般注释。最后,将《随想录》手稿捐赠京沪三家图书馆以及《随想录》十种版本概况,略加介绍。

这八年,也是《随想录》一百五十篇文章从香港《大公报》首先发表,提前辑集为五卷本单行本,最后更有合订本分别在香港和北京问世的过程。

我想先从《随想录合订本新记》摘录作家所谈创作经过亦即心路历程,可以解答为什为先在《大公报》发表问题,这也许是读者愿意知道的。

碰巧(日本)影片在京公映,引起一些奇谈怪论,中央电视台召开了座谈会,我有意见,便写了文章。朋友潘际坰兄刚刚去香港主编《大公报》副刊《大公园》,他来信向我组稿,又托黄裳来拉搞、催稿。我看见《大公园》有几个专栏,便将谈《望乡》的文章寄去,建议为我开辟一个《随想录》专栏。际坰高兴地答应了。我最初替《望乡》讲话,只觉得理直气壮,一吐为快,并未想到我会给拴在这个专栏上一写就是八年。

他又不无愤慨地说:

绝没有想到《随想录》在《大公报》上连载不到十几篇,就有各种各类叽叽喳喳传到我的耳里。有人扬言我在香港发表文章犯了错误;朋友从北京来信说是上海要对我进行批评;还有人在某种场合宣传我坚持“不同政见”。点名批判对我已非新鲜事情,一声勒令不会再使我低头屈膝。我纵然无权无势,也不会一骂就倒,任人宰割。……

……一方面是打手们的攻击和流言蜚语的中伤,一方面又是长时期的疾病缠身,我越来越担心会完不成我的写作计划。我又害怕《大公园》主编顶不住那种无形的压力。

老人对平庸的晚辈这种爱护之情,使我汗颜不已。这里我只希望读者谨记:他在写《随想录》之前。“文革”后期,上海王洪文等人还公然将巴金称为不戴帽子的“反革命分子”哩。

我以为,巴金愿意将《随想录》在香港《大公报》副刊发表还有历史因素。三十年代初起,《文艺》副刊长期在《大公报》(天津版、上海版、香港版、桂林版、重庆版)出现,初期的《文艺》主编是杨振声(小说《玉君》作者)、沈从文、(沈推荐的)萧乾,直至四十年代初的杨刚,其中有他的好友。三六年《大公报》主办文艺奖,巴金是十位评委之一。曹禺的《日出》荣获戏剧奖,小说奖是芦焚的《谷》和何其芳的散文奖《画梦录》,三人合领奖金一千元。抗日战争胜利后,《大公报》上海版除萧乾等人编的《文艺》外,还有巴金老搭档靳以编的《星期文艺》。

倘若说,《合订本新记》可以看作巴金对《随想录》的总结,那么,他当年和《随想录》第一篇《谈望乡》同时寄给我并嘱咐暂不发表留待单行本刊用的《总序》,则可看作作家动笔时的展望和期待。文章不长,转录如下:

首节 上一节 17/30下一节 尾节 目录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