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龙咆哮道:“都他妈的吃屎呢?叫人、叫大夫,快去。”
都都说:“已经去人了。”
“再去叫,杂务……”兆龙抱紧大爷,“大爷,坚持住,您坚持住,大夫马上就来。”
郝忠用低弱的声音说:“傻小子们,今儿骂了你们,对不住,道……”人一下子昏了过去,这时,中队值班人员呼啦啦跑进十几个,大夫抬着担架也飞跑过来,翻翻眼皮……
兆龙实在憋不住了:“瞎看什么?会不会呀?还不拉去抢救?”
这要在平时,保证最轻的是严厉训斥,重则就是大麻烦。可今天一切全都释然。大夫看着满脸血迹的兆龙,没说任何话,干部们没人言一句,迅速将郝忠抬上担架,跑出房间,剩下的只是一帮心情沉重的、还有人情的犯人,大爷的病痛挂着他们的心。
四个小时后,传来消息:郝忠队长经抢救无效死亡,病因是晚期肝硬化。
这帮坏小子们敬重的大爷,临终战斗在工作的第一线上,在他光荣的岗位上倒下来,这帮坏小子长这么大,第一次真正地咽不下要吃的饭菜,那鲜红鲜红的血,那可敬老人的教诲深深地打动了他们,而兆龙的感触更是重上加重。
通道里头一次静静的,破天荒的,没有一个人说话。
寂静得可怕。
这一夜,没有一人合眼睡觉,都瞪着眼睛,想着自己该想的事儿。
兆龙让宝全到组委员那要来几张白纸,自己和易军叠起了白花,都都帮忙,哈德门也拿起白纸,一个,两个,整个组都起来了,巡夜的队长值班杂务也加入行列,别的组也过来,队伍在增加,查哨的监狱长什么也没说,拿起就干,没有高低之分,默默地动手。
哗啦啦的纸声。
第二天,一个巨大的花圈,被送到劳改局郝忠队长治丧委员会,代表着犯人们深切悼念的心声,送大爷一路走好。
监狱来了一批各色的犯人,他们至少在二进宫以上,个顶个都是各监狱、各劳改队的反改造分子,中队分来二十个。
头一天,集体不出工,其中还有都都一个哥们儿。都都在车间告诉兆龙:“这都是八三年严打的经历者,以前监狱也一样,过过恐怖的日子。那时候,全监狱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一位敢吱声的,惩罚人哪有戒具上的,全是传送带,上面带铁钉,一抽一条血印,站着进去,都是爬着出来,每天回去背靠背反省,那真是夹着尾巴过日子。后来,运动过去风气好了,可劳改队还是不行,监狱还算正规点,你们赶的时候好的不少,我那哥们儿叫徐德禄,三进宫,最早在东北双河,那是教养圈,别看是东北地界,但归北京管,双河出来的都扛电,七八根电棍跟没事人一样。各分局看守所、提审一看是双河出来的人,都不动横,知道这些对他们没用,个顶个都扛打,还都有点老流氓的样。不过风气都是一阵一阵的,很可能要带起点战斗的风,兄弟,先慎几天,看看什么花样,我寻思这是下马威,给自己造声势,人不可能天天心齐,他不干活,你也不要管,有人会管的,队长压不下去,也没法工作,动真格的有人,静观事态。”
易军一直都在听,没有插任何话,从他来的那天起,就是抱着学习和观察的态度,努力融合到这个特殊环境当中去。同时,也在观察兆龙的言谈举止、为人处事,他很想拉兆龙做搭档,以期东山再起,但没有吐露半字,需要时间。
而同样的,兆龙也在试图观察易军,虽然没有想到合作,但是目前还是把他当做一个高智商的哥们儿看待,希望通过一些事,显示他的才华和智慧,也需要时间交流。
马中给“倒流”们开会:“我知道你们这帮人的想法,注销了城市户口,八三年受了不少罪,有的还发到新疆、青海,也同样吃苦,我干了十八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也经过,这眼睛还不揉沙子。但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既然判了刑,就得干活,有本事别进来,干多干少单说,不干就说不过去,监狱不干活的头就不能开。也许有人说,别叫板,大不了关反省,戴上下件,反正是不干。我告诉你们,那是欺负你们,是我马长胜无能。直说吧,我会熬你,打你,我还累得慌。现在分为两队,一队不服气的就站出试试,一队老老实实进车间,考虑老炮嘛可以干点轻活儿,其实呀,也累不到哪去,工业圈与农业圈差个十万八千里,茶淀每年的土方,挖渠甩锹,都是体力活,哪个说自己没在圈里干过活,吹牛×呢。”
马中切合实际的讲话引起“倒流”们的哄笑,其实说的全是实情,没半点虚的,让他们折服了,都同意进车间。
这就是监狱老干警的丰富经验和与流氓打交道使用的技巧,对付流氓得用流氓的办法,马中又强调一点:“我告诉你们,还要强调,不许底下煽动,把下三滥的玩艺带到里面,知道后,严惩必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瓦解了“倒流”们的企图,呼啦啦全进了车间。
徐德禄让都都带着来到兆龙面前:“兄弟,我们的事你别往里插,那都是头三脚踢开,决不是冲着你,都都我们都没的说,他也跟我提了你,什么事儿都得容功夫,咱们要是跟他们一样,让人捡着捏,那不就瞎菜了。我琢磨来这儿不是偶然的,准有名堂,监狱多少年都没有放过轻刑犯,就说我们反改造也不可能弄这动静,而且还是各个地儿的都有,我看呀时间长不了,准得发人,有一天说一天,只要没什么大冲突,都能过去。”
第74节:狱内伤害案件
兆龙也说:“我也是这么想,反正别互相拆台,差不多就得。”
这帮子人跟公安局打的交道多,从胎里就坏,而且坏水是一肚子一肚子的。先是带动风气,车间是不允许吸烟的,他们平时都在监视器死角抽,在厕所抽,都公开理所当然的;本来是极少数人喝酒,慢慢发展到人人有酒喝,他们适应环境能力非常强,很快与上上下下打成一片,而且还互相勾上帮,很明显从晚饭的时候就可以分出谁和谁串在一起的,气氛一渲染,谈的话题全都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流氓事,还当成荣耀和资本了。一进宫的小崽就瞎崇拜瞎起哄,很快地,接二连三的不大不小的架就开练了,但是没有一个“倒流”冲在前面,都是挑起事来,闪到一边去了。
小崽周平最近与号称大猪头的朱布混在一起,小崽有了个大哥,七个不忿八个不待见的身子也晃上了,说话气也粗了,竟然摆着架子让刚从少犯调上来的白新海给他洗衣服。年轻气盛的白新海也刚跟“倒流”老曲子曲学延拜了把子,在一个从新疆、一个从青海回来的老大指挥下开始了殴斗:周平飞起脚,将白新海踢在地上翻了两滚,他迅速站起,又被周平一拳封住了右眼,带血的脸已是一片苍白。白新海用单眼的目光看到了机台旁边的撬杠,顺手抄起,向周平胸口猛戳过去,看其倒下,又将铁杠朝肋骨死命砸去……白新海的脸扭曲着,机械地挥舞着手,只听一声惨叫,一起严重的狱内伤害案件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完成。
没两天半,血腥又起,一个纸条从隔壁中队传过来,告知同案犯陈和平,鲁凡是他们这个案子的揭发者。于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陈和平将一暖壶滚烫的开水浇在熟睡的鲁凡脸上,以至将鲁凡连夜送公安医院抢救,后转至积水潭医院。
……
一时间中队气氛异常紧张,没人敢大声说话,而“倒流”们也装模作样地拿把小刀修起鞋来,兆龙有意识地给他们每个人一半的活儿,居然也完成了。兆龙总算看清他们的本来面目,人没有不怕死的,只是在能活下去的情况下,忍气吞生也能忍,不忍又能怎么着,如此看来,也就是那么回事,刑期也一天一天翻着篇儿,没谁都一样,平淡而自然。
阴云密布的日子渐渐明朗,大家都感到轻松多了,隐藏多日的酒瓶从屋子顶棚、放风场鱼池内拿出,晾晒的被子拴在铁丝上,挡着在里面喝酒的,一派解除严肃严管喜洋洋的气氛,平安无事使队长们松懈了很多。
易军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也逐渐有意识接触一些难友,他与季国华闲扯起来,因为他觉得季国华不像在外面混的人,也和这帮人不合群,烟是他的命根子,一种简装七十枝的,一天可以干掉五分之四。
“哥们儿,你这抽烟怎么跟吃烟似的?”易军问。
“唉,易老弟,你可不知道,现在惟一能支撑着我的就是它了。”季国华无奈地回答。
“没那么严重吧,你才十三年,那无期死缓的还不都得上吊死去呀?”易军很不解,递上一棵外烟,给他点着了火。
“兄弟,你才几天呀,等时间长了你才有所体会,你听着:一进牢房我心惊肉跳,二人同戴一副手铐,三餐牢饭顿顿吃不饱,四季如春日子难熬,五层的高楼门外有保镖,六张床铺高高睡觉,七条监规强迫我做到,八个难友心情烦躁。说了归堆,兄弟,命苦不能怪政府,点背不能怪社会,这人呀,一步错是步步错。”
“你这牢骚够多的,因为什么进来的?”
“嘿,说起来都丢人,我在北京站餐饮上班,一个外地老冒儿耍赖,吃完饺子说有头发不给钱,都吃完了,哪有不给钱的道理,就骂了起来。我们的几个同事都跑出来,咱北京人谁听这个呀,三下五除二,打了一顿,谁知道他老先生有心脏病呀,给打死了。也赶上严打,头两个死刑,一个无期,我就拿鞋底给了两下,就弄了个这。媳妇也离了,儿子也给带走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呀,我又不像你们,能说会道交朋结友,更不会斗凶斗狠,家里也没托,也不是买卖人家,在这鬼地方,凑合活着,我也不招别人恨,自个混自个的,倒少了好多是非,有就吃一口,没有就扛着,别人的我也不眼红,谁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快七年一天没减,咱没托呀,惟一跟我亲的就是它了。”季国华弹了弹手中的烟,又解气地深吸一口。
这一番道白倒让易军无话可说,他也看到了每天吃窝头的占八成以上的人,弱势群体占多数,但只是经济方面的。
季国华好像看出什么又开聊:“哥们儿,这跟外面社会都一样,穷人是多数,你琢磨呀,几进宫的,进出频繁,在社会的间隙太少,给家里都弄烦了,索性也就不管。还有家里有条件想管,但干不成事的。队长他也分人,看你是回事的,帮你偷偷采购,但那是有托的,要不就是有头有脸的,剩下就是挨宰的。可宰也不是事呀,这可不是一年、二年、五年、八年,家里撑不住,队长也口黑。再就是我这样的占多数,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其实呀,这也正常,哪儿不是分三六九等呀,社会如此,到哪儿也是老百姓吃亏,我心理能承受,就是看不惯欺负人,可是你没能力呀,明哲保身吧,眼不见心不烦,这烟就是跟我说话的伴。你兄弟来,把我半年的话都讲了,哈哈。”
第75节:狐狸般的狡猾
易军望着他得意的样,把剩下的多半盒烟放在桌上给他抽,转身离去。
监狱的生活枯燥无味,出了车间进通道,出了通道进车间,没有娱乐可言,电视定点放,队长心情好,有面儿的去请示,还可放松,剩下的除了赌两把,可也没什么赌资,聊案子胡×淡侃就成了日常生活的重要话题。
因为长得黑,人称小二黑的范立刚招呼易军闲侃,既帮了自己修鞋,又消磨了时间,他知道易军没活,说:“军子,哥们儿侃会儿。”
易军凑了过去,也拿把小刀修着,聊着:“小二黑,你什么事呀,那么狠。”
“嘿,盗窃,咱哥们儿是特色盗窃,杀富济贫,不相信?真的,专偷当官的家。”
“你这是哪辈子的深仇大恨呀?”
“我爸我妈都是教授,不吹牛,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造反的打死了。你说,没当官的指使,能让我成孤儿吗?参加工作还是让当官的子弟挤了好工作,考大学的名额更是让孙子们剥夺了,反正也这个操行,我没好,他们也别好日子过。我专偷有汽车,独门独院的家,偷完了不解气,还要尿泡尿在床上,要不就是往衣服上倒酱油、醋,有时候也找点更解气的。有一大房子,别提多宽敞,官小不了,两口子睡得跟死猪似的,偷完,看着就生气,那摆设可高级了,就出去找了只猫,拿三棱刮刀照着猫屁股就是一下,对了,还得加一句,那猫在茅坑里涮过,满身都是屎儿,哥们儿,可真过瘾,你能想象到那屋什么样?”
“那又怎么现了呢?”易军不解。
“大意失荆州,从来没抓住过。那次,我选中了一家目标,见屋里没人,酒柜里有茅台,就贪了几杯,谁想越喝越顺,大发了,一下睡在那家床上,等酒醒,已经五花大绑,十几个人看着根本没戏跑。这他妈的官还挺大,是什么人大代表?就水涨船高,往政治上拉,弄个小无。”
“心里后悔不后悔?”
“这世界上就没有卖后悔药的,做了就做了,顶天立地,别给我机会,出去还是它。”
“您整个一个江洋大盗呀。”易军逗着玩儿。
“那倒谈不上,反正我心里恨,见着当官的我就不舒服,怎不地震砸死他们。”
“你可够狠的妨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