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祖父王怀义
细细想来,大祖父的命运是悲惨的,他苦干了一辈子,建房置地,才享了几年安静的生活就遭遇了高压的土地改革,到最后落了个悲惨结局,病死他乡。每想至此,我不禁心生许多感叹。
大祖母王赵氏
在我印象中,大祖母是一个勤俭持家的好人,虽然她是继室(大祖父的第三任妻子),比我母亲来到这个家庭还晚。大祖母做事干净利落,爱整洁,勤劳节俭,对这个家是有功劳的。
大祖母对我很疼爱。其中原因,是因为我是家中独子,而我父亲又是过继给大祖父的,我就是她唯一的孙子,是全家的根苗,是传宗接代、养老送终之寄托。所以,大祖母视我如己出,没有表露出我不是直系血统的痕迹。当然,大祖母对我或许是单纯地出于喜爱。
在我被打成“右派”回乡劳动的日子里,大祖母也同我亲祖母及父母亲一样,对我有些失望——家里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供我外出上学,使我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结果却被人撵了回来。那时我虽然挣工分不少,但常会抽空找朋友聊天喝酒,以解除心中郁闷。有时我考虑到祖母他们对我的不满之情,会自责律己,但还是不能彻底改掉。现在回想起来,大约就连过年算上,我每月平均要喝两斤酒。她的态度透着有一种无奈、一种失望。
总结起来,小时候大祖母对我疼爱有加,老年时却对我感到失望,最终也没得到过我带给她的一点安慰。她1972年逝世,之后回想起来,我非常愧疚。
亲祖父王怀宗
亲祖父去世是在1937年,正值抗日战争爆发,当时我才三四岁,所以关于祖父的方方面面,我只剩下一些零散的、极其模糊的印象,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我对祖父事迹的了解主要依靠传言,也就是一些从祖母、父亲、母亲以及外人那里听说的关于祖父的故事。
祖父性格豁达,不恋财。穷人上他屋里,只要叫声五爷或者五叔,祖父都会给一点帮助。坊间还流传着一些他的事迹,给祖父落下了好名声。
祖父一生没有什么传奇的经历。他生了一种病,症状是肚子水肿。那时候医疗水平低,也说不上是什么病,现在想起应该是肝硬化腹水(他有嗜酒的习惯)。有一次他上济南去诊病,病没治好,却从济南带回来几个五颜六色的乒乓球以及一个红搪瓷小碗,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农村,那是很稀罕的东西。这件事给我留下了隐约的记忆。
因为腹部水肿,祖父坐得低了都会感到憋气,于是他自己做了一个高马扎,他常把马扎搬到屋外边坐着,夏天坐在树阴底下,冬天坐在太阳地里。记得我四岁左右,祖父哄我玩,让我给他搬马扎,我年纪小,搬不动。祖父见我笨拙的样子不觉哈哈大笑——祖父哈哈大笑的模样,是他留给我的不多的印象之一。
祖父去世较早,那时我的两个叔叔一个在上学,一个还很年幼,家里无人操持家务,我父亲当时虽已过继给大祖父,但依然承担起了长兄的责任,辛勤劳作——1937年10月,祖父去世约3个月后,大叔王志鼎(若杰)就肄业参加了中共山东党委组织的“徂徕(cú lái)山起义”,加入抗日武装,后加入八路军正规编制。祖父家这时可以说是孤儿寡母,所以父亲既参与大祖父家的事务,更要担起亲祖父家农事安排和对外的交往。
祖父若能在天上感知这些,我想他是会欣慰的。
亲祖母王邢氏
我的亲祖母姓邢,1985年去世时已经九十多岁了。我对祖母的感情很深,她善良、温和、勤俭持家。祖父去世之后,她独自挑起了这个家,料理得有条有理,几十年来受了不少苦。
祖母的娘家是较为富裕的中农,与我村相隔不远,只有3公里路。我小的时候,春节过后都会跟着祖母去她的娘家拜年——我们那个地方兴过春节以后去外祖母家拜年,我不光跟着母亲去外祖母家,也跟着祖母上老外祖母家去。
父亲过继给大祖父,我们一家自然是和大祖父家生活在一起,不过我因亲祖母对儿孙态度和善,不像大祖父态度严肃,所以经常在亲祖母家玩耍和吃饭。小时候,亲祖母对我也十分疼爱。我四五岁的时候,还跟她睡在一起。祖母待我和对待大叔的两个儿子(道芬比我大两岁,道儒小我一岁)一样好。因此,虽然我名义上是大祖父母的孙子,但在感情上,我还是与亲祖母更近一些。
祖母话不多,对每个人都很温和。按那时候的礼教风俗,老人在家可谓是说一不二的,是受敬畏的,但是她从来没有对谁严厉过。她对两个媳妇——我的大婶子、小婶子,以及后来的孙子媳妇,都没有疾言厉色过。
祖母同时又是一个慈善的人,常给讨饭、逃荒的人一些衣服和干粮。
我们和祖母不在一个大门里生活,但是祖母对我十分疼爱。我上学时,有时候缺学费就向祖母要,祖母从不吝啬给我学费,只要我向她要,她肯定会给我钱,支持我上学。
有时候我做错了事,祖母也会教训几句,例如:“别人都好好的,你怎么出了这么个问题呢?”批评是严肃的,但她从不打骂孩子。
那时,村里的儿童也好、小青年也好,受时局战乱影响,常常是村东头一拨、村西头一拨聚在一起打架,或者是自己村联合起来和外村打架。大约是在1945年(我已11岁)年初,农历大年初一,我们村跟外村打架,我也参加了。那时候打架就是在野地里用土块相互丢,我跑在前面,被人用一个硬土块甩到脸上了,马上脸就肿了起来。我捂着脸,不敢回家吃饭,也不敢见父亲、大祖父的面——我的大祖父脾气不好,要是我们犯了错,便对我们严厉训斥。我觉得祖母脾气好,就上祖母家了。祖母只说了我几句:“你这个孩子是真惹事!大年初一惹了这么个祸,吃饭都张不开嘴了!”祖母虽然说了我一顿,但看着我那肿胀的脸还是很心疼,细细地用水帮我擦洗,给我喂饭。
还有一件事也是祖母帮的我。1956年师范学校放寒假时,我拿到了学校邮寄的成绩单,成绩单操行评语是“勒令退学”四个字——这缘于我在校时对教师职业反感,对当时事事讲阶级立场、讲政治有不安全感,情绪低落,经常旷课。我拿到成绩单后,感到有些沮丧。我没脸在家待,只好又向祖母要钱回济南。祖母听我说明缘由后给了我7块钱——那时7块钱是一个月的生活费。
1954年,大叔在杭州任省军区政治部主任,要祖母上他那里去住。我送祖母到杭州,她在杭州待了两年,后来又到泰安小叔那里居住。祖母在小叔那里待的时间较长,一直住到了“文革”时期——小叔是山东农学院组织部长,属“当权派”,“造反派”把祖母当成地主分子赶回了老家,与小叔前妻的二女儿在一起生活。
我从小与祖母建立起来的感情,却在1957年我被打成“右派”后1961年下放回家劳动时产生了变化。祖母认为我不走正路,不可救药。说到感情上,她心里还是关心我的,但是态度比从前冷淡多了,她总是对我说我不该这样,不该那样。
祖母和我的感情不光是变淡了,她甚至对我有些反感了。那时候我三十多岁,常喝点酒,她就说:“你又喝酒,家里过得啥日子!”当然,祖母也是为我和我全家过日子着想。那时候酒8毛钱一斤,可一个鸡蛋才2分钱,一斤煤油才4毛钱(那时候农村没有电,靠煤油灯照明,一斤煤油全家能用上一个月),火柴二分钱一盒。喝半斤酒,就相当于消耗了一斤煤油、20盒火柴,甚至是20个鸡蛋。在祖母眼里,我就是“浪子”,心中有些恨铁不成钢。但我那时候精神苦闷,我是借酒麻醉自己,借酒释放心情的愤懑和无奈。听到指责的话会更加重我不被理解的郁结心情,如果有安慰或是同情,心情就会舒畅。祖母还是爱护我的,但她不可能理解我的思想和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