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迤逦人生路,归心是--郭济兴回忆录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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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42年夏开始,河南发生大旱,夏秋两季大部分地区绝收。大旱之后,又起蝗灾。据老人们回忆,蝗群飞来,遮天蔽日,轰轰作响,树叶庄稼,一扫而光。人走起路来,一脚踩下,一群蝗虫轰地飞起;抬起脚来,又落了一地蝗虫。掀起锅盖,落下一锅蝗虫;盖下锅盖,蝗虫又飞起一群。景象骇人听闻。饥荒迅速蔓延。先是断粮,然后树皮草根也被吃净。当时音信断绝,父亲不能及时知道家中情况。他曾托人(其中一人还是亲戚),两次给家里捎钱,不料危急时刻,人心难测,他们竟昧着良心,据为己有,而且也不回个消息。父亲以为所捎钱银不少,家中不会有大碍,结果铸成大错,奶奶被活活饿死,死后仅以一张蓆子裹身草草埋葬。随后大娘带着两个女儿离家逃荒,再也没有音讯。几个月后,父亲才从逃到西安的乡邻那里知道了家破人亡的真实情景,悲痛欲绝,数次昏死过去。父亲多方寻找两个女儿,只到解放后的60年代,才有了下落,得知当年在去怀庆府要饭途中,有人把两个女儿拐走,并当着她们的面,把她们的妈妈推到沁河中活活淹死。

这场惨绝人寰的大灾害殃及河南一百多个县,1000万众的河南百姓,有300万人饿死,300万人西出潼关沦为流民,途中饿死、病死,扒火车挤、踩、摔、轧而死者不计其数,真正是呼号连天,饿殍遍野。

在滚滚西去的逃难人流里,也有我母亲一家。母亲也是温县人,家在我们徐吕村正北10里的西冷村,也姓郭,也是普通的庄户人家,只是家中房产、土地比我家稍多一些。母亲是家中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弟,三个妹妹。家中平时日子就很窘迫,面对大灾,同样无力抵御,外公只有携家带口外出逃荒。由于有老有小,人数众多,根本挤不上火车,只好沿陇海铁路步行。当时已入冬季,气候十分寒冷,一家人带着简单家当,餐风啮雪,跟随着逃难的人流,一路西行。当时小舅小姨幼小,就由外公、大舅用箩筐轮流挑着。上千里的路程就这样走了一个多月,鞋子早已磨破,脚掌血肉模糊,终于来到西安,蜗居在租来的棚户里,靠打小工、拉车、捡煤核儿,过着非人的难民生活。父亲失去亲人约有半年,有好心的老乡撮合父亲和母亲缔结成姻。双方既是同乡,又是同姓,更有背井离乡的落难命运,似乎是前世注定,于是顺利地结合,从此,两人终其一生,相扶相携,患难与共,像千百万中国的普通夫妻一样,为了养儿育女,为了家庭和儿女们的幸福与尊严,世俗而又高尚地活着,平凡而又感天动地努力着。

父母,从悲惨世界走来

由于长期孤身在外奋斗,世道艰难,特别是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沉重打击,父亲当时身心疲惫,万念俱灰,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恶习。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父亲身心才逐渐得到恢复,家里的生意有了起色。生活平静而温馨。一年后,我姐姐出生。姐姐两岁多时,我来到这个世上。对于一个年已48岁的男人,有了一个男孩,自然大喜过望。父亲做了三件事,一是为我的满月和周岁举办了较大的庆贺;二是在人间和天上分别给我找了个干爹。当时西安有个吕祖(即八仙之一的吕洞宾)庙,据说有求必应,十分灵验,父亲到那里举行了庄重的仪式,把我过继给吕祖老爷,祈求吕祖保佑我平安吉祥,并且许愿:在我12岁时,以一只全羊还愿;第三,戒食鸦片。父亲以坚强的毅力,从那时起,再也没有吸食一口鸦片。

正当父亲和母亲享受人生从未有过的温馨和满足的时候,一场无妄之灾突然从天而降。在我一岁零两个月时,父亲作坊里的一个师傅,在外边买卖鸦片,被警察署抓获。情急之下,他攀上了我父亲,说是为我父亲所买,其意是想利用我父亲的社会关系,化险为夷。新来的警察署长不经核实,决定拘捕我父亲。那天恰逢父亲外出到灞桥办事,闻讯后不敢回家。母亲匆忙收拾一些东西,带着我和姐姐,与父亲在火车站会合,坐上火车,一路向东逃到了郑州。安顿下来后,父亲便抓紧筹备,打算重新开张做毛笔。当准备即将就绪时,我家居住的地方突然发生了大火。除了抢出一个小皮箱,我家的所有东西付之一炬。正在无奈之下,老家传来解放和土改消息,父母欣喜无比,怀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和期待,很快回到温县老家。对于离乡多年的父亲,家乡的一切恍如隔世。我家的祖屋已完全坍塌,院落一片破败,唯有父亲曾经种下的一株香椿树、两株枣树、几棵榆树,高大了许多,也成为我家当时仅有的财产。农会热诚欢迎父母归来,并为我家分了三亩多地。一位族叔伸出援手,把他家的三间街房借给我家(其中近一间为过街大门)。何曾料想,这一“借”就是22年,直到1970年我家盖了自己的房子搬出为止。

饥饿,曾经是我家生活的主题

在生活渐趋稳定之后,农闲时节,父亲重拾旧业制作骨梳等工具,并请了三四位师傅,在邻居一间闲置的厢房里生产毛笔。家里渐渐有了积蓄。1953年,父亲倾力买了几亩地,孰料仅种一季,第二年农村掀起农业合作化高潮,互助组要升级为合作社,我家所买的土地全部入了合作社,私人从事手工业也受到限制,全家只能靠挣工分生活。1949年、1954年二弟、三弟分别出生,家里吃饭的口增多了,干活的手却没有增加。尤其是母亲,在生了我二弟后,得了脾脏肿大病,行动不便,农田的大活基本不能再干。

全家仅靠父亲一人干活,挣到的工分在生产队里总是最少,分到的粮食自然也就最少,成了老困难户。家里很少有存粮。一到青黄不接的春夏之交,吃饭就成了问题。在大饥荒来临的1959年之前,我家就闹了至少两年饥荒。榆叶、榆钱、柳叶、红薯叶、野菜,都曾是我家做饭的材料。特别是1957年,到了生产队的小麦分下来前二十来天,家里已完全断粮。不得已,母亲带着姐姐和我到舅母家住了一段。那时外祖父、外祖母已经去世,大舅父、二舅父在西安工作,大舅母、二舅母在老家并生活在一起,舅父们的家境比我家好了不少。母亲为人自尊心很强,那次却多住了一些天。临走时,母亲比较委婉说了说家里的困难,可能是舅母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没有给母亲几斤粮食。等走出村外,母亲坐在野地上痛哭一场,姐姐和我也哭在一起。那年,在老家的二姨妈给了我们一些粮食。本村一位叫郭大顺的远房爷爷,把轧豆饼余下的豆皮和豆渣,给我家一些。豆皮豆渣和着野菜、树叶,可以充饥,当然不能多吃。等小麦收割后,父亲带着我和二弟就到处拾麦子,最远时跑到十多里远的黄河滩。回家后,搓下麦粒,在石磨上磨碎,打成面汤,加上野菜,就是一餐。

1958年秋,农村大办公共食堂。对于其他家庭,可能有些疑虑,但我家却是真心拥护。食堂开办的前半年,那是敞着肚皮吃饭,好不爽快。不过半年吃掉一年粮,加上青壮年都到太行山大炼钢铁,田里缺少劳力,秋季虽然大丰产,却没有大丰收,致使食堂很快陷入窘境,饭菜质量每况愈下,并且开始定量。但由于产量严重浮夸,上面征购的数量不断加码,下面很难完成。于是有人说,农民隐藏了粮食。1959年秋后,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搜粮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生产队成立了由民兵、先进分子组成的突击队,手持铁锹、钢钎等工具,挨家挨户搜粮。这些人在地上捅,在墙上捣,从声音判断有没有打洞藏粮,同时把炊具砸的砸,收的收,有的灶台也要捣毁。后来集中开会,把搜出的粮食进行展示,真是“战果辉煌”。有的家在灶房的风箱里藏着粮食,有的家在墙上诸神挂像后开洞藏有粮食,有的家在院子里挖坑藏着粮食,更奇的是在村外一块田地里挖到了几袋粮食。当时还没有塑料,几袋粮食外面由多层油布包裹。人们惊诧不已,想不出这种“情报”是如何被生产队掌握到的,同时议论纷纷,猜测是哪家埋的粮食。一般的指向,是家底比较殷实的几户人家。当然,始终没人承认是自家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