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马县法院刑事审判厅,旁听席的上座率有百分之五十左右,由于是不公开审判,兼顾案情的敏感性复杂性,兰马县法院严格限制申请旁听的人数。
旁听席中间似乎划了一条虚线,把参加旁听的人群划分成鲜明两类。
一类是深色皮肤衣服不太讲究的农村人,他们大多是受审嫌犯的家属,他们表情戚然,听审过程不停交头接耳小声说话,他们都惴惴不安,不知道法官最终怎么判决他们的亲人。
另一类人是衣服齐整肤色白净的行政人员,他们都是与本案有一定关联的政府部门人员,有兰马县政府和乡政府的工作人员,还有归德市的行政人员。
他们与本案大多没有直接关系,都是带着各自领导的指示来关注本案,并根据案件的审判结果向领导汇报并采取相应措施。他们都神色平静,就象是参加普通会议听取报告。
常雨泽也坐在旁听席上,他穿着便衣,神色平静,他已经得到领导的指示,清楚本案的最终结局,所以对于公诉人和辩护人的论辩没有丝毫关心,只有律师的身份让他心情波动。
他跟徐虹恋爱和结婚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深入了解她的律师工作,他这是第一次在法庭上看她如何辩护。
他想起陈主任对她的评价:她不畏强权,对弱势群体抱有同情心,她的口材很好,辩论中思维清晰,逻辑严谨,语言充满了激情。她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他以前因工作需要也参加过其他案子的旁听,与那些辩护律师相比,她的辩护非常精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相信她的辩护词会给审判长留下极深的印象。
他隐隐觉得他和她共处在这样的法庭比较尴尬,她是被告的辩护律师,可以说代表了被告方的立场;而他代表着归德市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的旨意,可以说站在了兰马县检察院一方,与公诉人的立场一致,从这方面来说他们两人的立场是完全对立的。
他不清楚她正在上海从事律师业务,为什么突然跑回来接手这起案子,并且她还没有收取报酬,完全是公益活动。
他对这起案子的发生非常熟悉,大张村发生的群体性事件,他前后都有处理过,被告张云会带领村民到北京上访还是他给劝回来的,张云会发起成立“村民临时理事会”罢免村委会与政府部门对抗,他还曾经跟随武警人员到大张村处理纠纷,最后张云会等人被拘捕,被立案审判,整个过程他都一清二楚。
他很遗憾最终走到今天的法庭审判这一步,对于兰马县相关部门推诿扯皮不尊重民意不认真解决村民反应的问题他非常反感,可是,某些政府部门的不作为或者说处理不当,不等于张云会等村民可以采取过激的违法的方式来抗争,他们的行为严重扰乱了社会秩序,给社会和国家带来极坏的影响。
他能够理解兰马县相关部门“不作为”的难处,在任何省份土地纠纷都是难解的命题,网上不时传出有关因为征地斥迁导致的自杀事件,这些都阻止不了地方政府征地卖地的步伐。土地财政已经是许多基层政府的支柱,没有卖地收入,政府人员可能连工资都难以发放,包括他们公安人员,如果归德市的土地收入大幅降低,高红升肯定会叫苦连天。
对大张村的案件,兰马县检察院提起公诉是有理有节的,在全国其他类似案件中,涉案人都会受到法律的惩治,不管判罚轻重,都会宣告被告有罪。对于这样力量悬殊胜负分明的案子,没有哪个律师会接受张云会的委托,因为任何律师都清楚,与政府部门公然作对,被告不可能胜诉。在这种情况下,最后很有可能会是法院指派律师担任辩护人,他没有想到最后是徐虹接受了被告家属的委托,担任了辩护律师。
当他刚听说这个消息时,觉得心口有点堵,他不清楚她为什么会接下这起案子,她已经到上海去了,张云会的家人怎么还能找到她呢?只是他很快就释然了,她是律师,有权力做她份内的任何事情,他觉得他跟她不会发生任何交集,他根本没有想到案件审判时他会到庭审现场。可是,老天就是喜欢开这样的玩笑,今天庭审的时候他还是来了,带着领导的诣意来了。
该案在开始审判的时候,省委突然下达指示精神:大张村事件已经上升为全国性热点事件,该事件的进展牵动着大无数国民的眼睛,全国许多媒体和人民群众时刻关注本案的审判结果,如果处理不当可能会产生难以预料的恶劣影响,再依据相关法律对涉案嫌犯实施强压政策,只怕会激起更大的社会矛盾,造成更广泛更坏的影响;
我们党和政府在这个时刻要表明态度,我们要始终和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站在一起,我们和人民群众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将依靠群众、依靠村民妥善处理大张村事件;
我们的县乡两级政府领导要放下官架子,要勇于承认错误,要认识到村民的主要诉求是合理的,我们基层党委政府确实存在一些失误;
省委省政府已经决定成立大张村事件工作组,即日将赶到兰马县,指导协调妥善处理大张村反应的问题,处理相关违法干部,安抚广大村民的情绪,平息新闻媒体的各种非议。
因为上级领导已经定下了审判的基调,所以审判过程没有多少波折,公诉人没有发表过多意见,整个审判过程大部分时间都是辩方律师在慷慨陈辞。
最终审判结果出来了:法院宣告张云会等人无罪,当庭释放。当然,判决书里会加上许多修饰词,诸如:被告有认错悔过表现,在事件发生后积极采取措施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被告主观上没有违犯法律制造社会矛盾的动机等等。
听到这样的判决结果,旁听席上的被告家属们都喜出望外,有的甚至当场大哭起来,当然是喜极而泣。家属们都向受审的亲人们簇拥上去,场面顿时喧闹起来,连审判长的“惊堂木”也压不下家属们的情绪。
老支书张云会却没有更多的情绪,听到判决结果后,他的表情似乎是微叹,或许他认为他根本不应该被押到法庭接受审判。他颤微微的站起来,没有象其他被告那样向审判台鞠躬致谢,说感谢审判长感谢法院什么的客套话,他只是向身旁的辩护律师低头颔首说声谢谢。
当被告们一身轻松的从审判庭走出来时,在审判庭大门外围观等待消息的大张村村民们顿时欢呼起来,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兰马法院,赞美之词不绝于口。如果他们手里有这样的大红条幅,肯定会立码高举起来,只是事发突然,这些质朴的村民们都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好的让人无法相信。
他们事先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他们大张村闹得事情太大了,让县乡政府领导很丢脸,他们大张村肯定要有人受到处理。当判决结果第一时间传出来,说被告们被当庭无罪释放时,这些村民似乎还不敢相信,而当熟悉的面孔走出法庭,他们才相信这是真的,政府没有治他们的罪,宽恕了他们大张村。
审判庭的大门外,各路媒体记者早就准备好了长枪短炮,准备现场报导这起轰动性的案子。当看到被告们从法庭走出来,记者们立即簇拥上去,相机快门啪啪响,采访话筒象长枪一样戳上去,象买菜的大妈疯抢便宜大白菜那样纷纷抛出各自的采访话题。
只是,兰马县法院和政府已经派出大量工作人员,组成人墙把被告跟所有媒体记者分割开,这些工作人员都面带微笑,婉拒记者的任何采访。记者们被告知,兰马县政府在县委招待所专门召开大张村案件发布会,希望媒体记者朋友到发布会现场采访提问。
徐虹也随着人群走出来,她低着头,走在人群外围,她想避开媒体。可是,还是有几个眼尖的媒体记者立即发现了她,她的容貌和气质如此出众,想不让人发现都难。
在审判开始之前,媒体记者就已经打听到辩护律师是谁,由于“日记们”曾经成为去年那个时段的网络最热点,而这次的辩护律师恰好是那个“日记门”中的主要涉事人,在“日记门”中她是一个艳名远播的贪官情妇,而今天她却作为律师出庭给弱势群体农民兄弟辩护,还是纯公益活动,这样巨大的身份反差,本身就是非常吸引人眼球的新闻热点,可以说,自她担任辩护律师起,她就成为这起案件中的热点人物,风头甚至盖过了引起全国热议的大张村事件的主导人和被告人张云会。
卷十审判04警察与骗子4
有个别媒体记者甚至开始对徐律师作深度调查,结果调查出来更有价值的新闻线索,他们发现徐虹的另外一项壮举,她曾经积极热情的帮助被精神病人打官司,全国范围联名上百名律师上书最高检,呼吁给被精神病人立法,保护精神病人的权利,她这一个人的壮举,无形中在推动中国法律的进步。
徐律师,归德市法院院长的女儿,归德市银监局的普通员工,去年深陷“日记门”事件丑闻,据调查了解,在“日记门”刚发生时,她曾经四处奔走呼吁,说网上日记是虚构的,她跟郑的关系是清白的,是有人故意污蔑诽谤郑卫华等人。
后来,她对“日记门”事件开始保持沉默,不再呼吁彻查日记真像,接着她又亲口向省纪委证实,她跟郑是情人关系,网上日记是真实的。
现在,她离开归德市,到上海某律师事务所任职,此外还担任深圳衡平机构的公益律师,经常为残障人士及弱势群体提供法律援助,这次替张云会辩护只是她众多公益活动之一。
一个养尊处优的官二代,一个法学院的高材生,一个臭名昭著的贪官情妇,最后是如何成长为一个全国知名的公益律师?从一个追求性欲享乐的不轨人妻转变为一个追求社会正义的公益活动份子,是她人性的悔悟还是深受某些事情的巨大刺激导致她人格突变?
徐律师本人华丽大变身的故事就有非常多的新闻热点,如果在报道大张村事件之余能够再报道有关徐律师的故事,肯定会给报社或者网络带来更高的关注度。
当这几个媒体记者发现了徐律师,顿时舍弃了被告们,蜂拥而上向她围拢过去,准备采访她时,徐虹立即借助几名政府工作人员的掩护,快步跑向法庭外侧的一辆普通归德牌照的大众车。车子已经发动,她一钻进车门,小车就熟练的避开人流,向远方疾驶而去。
常雨泽正站在法庭大门外的台阶上,恰好看到这一幕,他的眼尖,隐约看到开车的司机是一个青年男子,他的心突然揪起来,那个司机怎么非常象张锋!难道说是他全程陪着她来给被告辩护的吗?他的脸微微扭曲起来。
虽然他跟她已经离婚了,跟她没有任何感情了,可是一想到这样的事情就让他非常闹心:他和她在法庭上各为其主,虽然他们两人没有任何话语交集,甚至两人连眼神都没有互望过,但是那不能掩盖他们敌对的立场,对于他和她在法庭上如此尴尬的立场,张锋这个小人一定想到了,他肯定会在法庭外偷偷笑,是的,他心里一定会这样想。他觉得他是有意采取这样一种方式来嘲笑他,对抗他。
他必须要收拾这个小人,他划定的底线不容侵犯,这个小人必须滚出归德,永远不能进入归德地界!如果他以后调到北京工作,他更没有时间控制归德市的情况,这个小人如果还是偷偷摸摸频繁来往归德,他自然监控不到,那样势必会对露露的成长造成很坏影响。
不过,他现在还没有时间处理这档事,根据领导的指示,他要立即跟随兰马县政法系统的同志护送张云会等被告顺利返回大张村。省委的指示精神下达后,归德市立即落实措施,市纪委已经批准对大张村涉及违纪的个别党员干部采取“两规”措施,加大对违纪干部的查处力度,同时,暂时冻结大张村原村委会与安泰公司签订的土地出让事宜。
孟市长受归德市委市政府的委托,带领相关政府工作人员赶往大张村,在省工作组到达之前先行处理问题,概括来说就是安扶和纠错。安抚是消除村民的敌对情绪,让大张村尽快恢复正常的社会秩序上来;纠错则分两方面,一是对村民反应强烈的村委会私自出卖土地之事纠正过来,私售给安泰公司的田地暂且收回来,纪委方面开始追究村委党支两班子的过错;二是纠正张云会把村集体土地私有化的错误行为,土地公有制是社会主义特色的根本,任何人也不能触犯这条国法。!
孟市长一行从归德市出发,常雨泽等原留在审判法庭的工作人员一起“护送”大张村被告们回家。兰马县政府早就组织了几辆大巴车,截着村民及政府人员向大张村行去。"
常雨泽与张云会一家共乘一车,他跟他算比较熟悉了,开始攀谈起来。
“对不起张大伯,让您受惊了。”
“没事,这又不关你的事,你是一个好警官。我老汉活恁大岁数了,啥场面没见过。文革时候批斗人,比这会狠多了。俺相信要是共产党还是以前那个共产党,俺们老百姓就不会随便让那些贪官整治。”张云会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他认为常雨泽不象其他警察那样办事粗鲁无礼,能够人性化执法的警察肯定是一个好警察。
“大伯您虽然做的事情有些出格,不过从根本上说您是为老百姓的利益着想的,您是真心真意为村民谋福利的。党和政府对您的事调查得很清楚,对您的品德和行为还是非常肯定的,否则法院也不会判您无罪。”
“我心里清楚的很,肯定是省里市里上面的领导发话了,下面不得不执行。共产党的官越往上面越清明,越往下面越腐败,党的政策是好的,是为老百姓着想的,都是下面这些歪嘴和尚念歪了经。”张云会说话还是很犀利。
常雨泽对这样的政治话题并不感兴趣,聊了几句就转到正式话题上,他装着很随意的样子问:“今天给您辩护的律师很厉害,您怎么请来的?”
张云会对此非常认同,说徐律师真是好律师,没有收他们家一分钱,打起官司来却非常热情尽心,不过他对如何聘请到徐律师并不清楚,他当时正身在拘留所,他似乎也不打算说更多信息。
张云会的大儿子张金锁解答了这个问题,他说徐律师不是他们家请来的,而是“三农研究会”的杨经理给他们请来的。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农村汉子,朴实木讷,他觉得有必要补充他父亲的回答,同车之中,他感到常雨泽在所有政府人员中应该是官职最大的,因为只有他才敢跟他父亲随意交谈,并且态度非常随和,这都是大领导的特征。
“三农研究会?这是什么单位,你们乡里的?”常雨泽对此表示疑惑,根据他的了解,在县乡两级行政机构里没有这样的机关单位编制,就是社团组织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名称。中国连农会也没有,哪会有不伦不类的三农研究会。
“俺以前也没有听说啥‘三农研究会’,俺也不认识那个杨经理,是那个杨经理自已介绍说的。他说他是从深圳来的,他在网上看到俺们大张村搞得事,他说俺们农民自己维护自己的利益是正确的,全中国的老百姓都会支持俺们。听他说话很大的样子,俺到现在还没有搞明白,他这个啥‘三农研究会’是不是中央领导的单位?”
“不知道就别乱说话!人家是好心帮助咱,管他是啥单位,就咱村这点破事,哪个中央大领导会看到眼里!我年头里带人到北京上访,北京那些衙门怪多,就是进不去,谁搭理咱老百姓。”张云会立即打断儿子的话,不让他再讲下去,免得话多失误,车上还有许多政府人员,他的警惕性很强,害怕政府收拾那个杨经理,虽然现在说他们无罪了,但是谁能保证不会被秋后算帐。他不希望任何帮助过他们大张村的热心人日后再遭受麻烦和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