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洲人?”祖大弼看了看吴襄,“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什么来路?他们居然有如此实力,能襄助东江镇大破叛军水师?”
“三年前,有一伙自称流落新洲大陆的番商前去皮岛以粮食换辽东难民,便跟东江镇勾连在一起。”吴襄想了想,说道:“去年,他们也曾出动两艘炮船助东江镇击退建奴的进攻,取得了所谓的皮岛大捷,俘斩超过一千五百余。”
“听说,战事结束后,为了酬谢新洲人,也为了双方更好的交往联系,东江镇副总兵沈世魁将一座小岛让与他们作为栖身之地,用于难民收拢和贸易沟通。”
“也就是说,黄龙这厮是靠着新洲人方才取得这个所谓大捷?”祖大弼听罢,顿时露出不屑的神情。
“叔父……”那年轻军将笑了笑,不无嫉妒地说道:“甭管黄龙怎么赢得此番大捷,但这功劳却是实打实的落在了他的头上。而且,此战过后,山东、河北诸镇兵马皆受鼓舞,在山东巡抚朱大典的军令下,已纷纷起兵前往昌邑汇聚。我琢磨着,要是咱们去得晚了,说不定连口汤都喝不上了!”
“哼,一个个想要抢功劳,也不至于这般急切!”祖大弼撇撇嘴说道:“要是叛军的水师战船未曾被东江镇所焚毁,他们尚且有一条后路可退,在朝廷各路大军的威逼下,说不定不会坚持死战到底。”
“可如今倒好,叛军没了舟船,也就断了他们遁海外逃的退路,这很可能会逼得叛军狗急跳墙,甚至做拼死一搏,反噬之力当不可小嘘。谁要以为叛军可欺,先行凑上去,怕是要倒大霉的!”
“叔父的意思是……”
“监军大人命我等八月初二赶至昌邑,这般急行赶路,底下的儿郎怕是吃不消。即使勉强按时抵达,又能存有几分战力?……到时候,别让叛军在阵前捡了便宜、讨了巧!”
“赞宇所言极是!”吴襄点头说道:“咱们辽镇兵马过来,是要捞取功劳的,可不是来为叛军送人头。要是折损了军力,不仅失了我们辽军的锐气,还亏了咱们的本钱,那可是大为不妙。”
“父亲,叔父,若是咱们不依监军所命,急行往援山东,可是会恶了监军大人……”那年轻军将颇为担心地说道:“届时,朝廷下拨钱粮,监军大人怕是要以此拿捏我们了。”
每年朝廷拨付至辽东诸镇的军费高达五六百万两白银,而监军高起潜只要随便施个绊子、卡个脖子,那可就是数以十万两白银,影响甚大,可不是轻易能得罪的。
“黄龙这厮,还真是好运气,依靠外来之力,拿了这份平叛的头功,得了朝廷重赏。”吴襄怔了一下,随即恨恨的说道:“如今可好,这倒逼得咱们不得不拿命去跟叛军拼杀,到最后未必讨得了便宜!”
“呵,说来说去,黄龙首建平叛之功,还多承了那海外新洲人的情。”
“新洲人?……娘老子的,待平灭了叛军,咱们辽镇得探探他们的底,竟然做的这等大事!”
第220章 撵人
9月2日,旅顺口。
大明洪武四年(1371年),明军将领马云、叶旺率军从登州乘船跨海登陆辽东半岛,因海上旅途一帆风顺,遂将登陆点改名为旅顺口,取“旅途平顺”之意。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包括旅顺在内的辽东半岛便被纳入燕国势力范围之内。
是时,旅顺被称之为将军山。至秦汉时又称为沓渚,魏晋时称马石津,隋唐时称都里口,辽金时称狮子口。
然,一千多年来,旅顺口却一直是一个不大的堡寨,或者是一座军事据点,即使有鸿胪井的传说,有马云、叶旺的故事,有袁崇焕杀毛文龙的遗憾,并且还是东江镇水师营驻地,但旅顺口仍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其战略意义远没有后世那般重要。
旅顺堡筑有南北两城,是在永乐年间旧城的基础上加固而成,内为夯土,外包墙砖,设有马面、敌台若干,为东江镇于辽东半岛最为紧要的军城。
南北两城相距约两百米,北城周围一千一百米,扩城壕深四米,阔六米,南城门曰靖海,北门曰威武。
南城周围一千一百三十米,护城壕深四米,阔八米,南门曰通津,北门曰仁和。
北城主要用于屯兵,南城主要用于储物。
自五月起,黄龙从皮岛出兵平定陈有时、毛承禄等叛军以来,不到一个月便陆续收复辽海诸岛,破旅顺口,将叛军尽数逐至登州,基本稳定了东江局势。
此后,黄龙遂将旅顺口作为总兵驻地,于此号令东江镇诸部,从而间接摆脱了皮岛一众老东江系势力的掣肘。
一个多月前,黄龙从旅顺口起兵,跨海突袭登州,在新洲人的几艘炮船掩护下,成功击毁叛军水师几乎所有的战船,断了叛军渡海外逃的退路,是为登州大捷。
战报送至京师后,立时引得朝堂震动,崇祯帝龙颜大悦,实授黄龙左都督,荫外卫正千户,赐银三百两。
未久,兵部也发来功赏,银一千两,绸缎两百匹,御酒一百坛。
同时,勒令辽东新饷司将拖欠东江镇长达七个多月的粮饷尽数解送至旅顺,以慰全军。
一时间,东江镇成为大明诸军中最为耀眼的明星,引得无数人为之侧目和关注。
而旅顺口也成为舆论风眼,朝廷兵部、辽东巡抚、辽东都司、辽东兵备道等各方势力纷至沓来,瞧瞧这东江镇在萎靡了数年后怎么又突然间雄起了。
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季彦霖在两名随侍壮仆的搀扶下,终是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立时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
这趟差事,委实要了我的老命呀!
数日前,奉陛下及兵部尚书之命,季彦霖携赏功圣旨、考功敕令来旅顺亲慰东江镇所部官兵,以示朝廷恩重。
他先是花了两天时间,乘坐马车进抵天津,然后征调了三艘沙船,又花费两天,跨越渤海,最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旅顺口。
宣慰地方,考功封赏,对于他们这些朝廷“大员”来说,向来是油水甚丰的差事。
随便跑一趟下来,三五百两银子便会轻松揣入兜中。
末了,那些送银子的地方官员或者军镇将领还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唯恐招待不周、侍候不勤,全程皆极尽巴结,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酸爽。
可走一趟这东江镇,却是一个苦差。
盖因,东江辖境要么在辽海之上,要么被建奴势力所隔断,想要过来的话,必须乘坐海船,经历一番波浪,方能见到这些丘八。
要是海上遇到大风和巨浪,怕是会直接丢了小命。
当然,运气足够好,一路平安无事来到旅顺,但两三天的海路,还是会让人遭个大罪,在海浪的摇晃下,整个人的苦胆都要吐出来,脚趴手软,四肢无力,好不狼狈。
季彦霖所乘的沙船抵达旅顺口后,唤随船的水手提前往城中通报,让东江镇总兵黄龙携众将亲自来迎,而他则在随从的伺候下,在舱室内换了官服、净了面,随后便安坐于甲板之上,等待东江镇将领的到来。
约莫半个时辰,一名守候在船头的兵部主事便远远看到一队兵马打着总兵黄龙的认旗,朝码头急速驶来,立时回身报于季彦霖。
正了正乌纱帽,理了理官服,季彦霖昂然起身,迈着四方官步,手持圣旨和兵部文书,端着一身的官威,就要下船去见东江镇的丘八。
却不想,还未走两步,虚浮的身子竟然一歪,极是狼狈地扑倒在甲板上,不仅将官帽给摔在一边,整张脸也与甲板来了一次亲密接触,鼻子也弄出了血,好不难堪。
两名随从慌忙跑来,将这位钦差大人搀扶起来,并着人取了面巾,替他擦拭面庞。
季彦霖又羞又恼,挥手便扇了身侧两名随从各自一个响亮的耳光。
挨了巴掌的随从立时跪倒在甲板上,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头,连连告罪。
几名同行的兵部官员也是面面相觑,一个个头低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显见暗地里憋笑不已。
许是海上太过奔波劳累,季彦霖属实双脚受不了力,将随从呵斥一顿后,便唤他们搀扶着自己小心地下了船。
踩在码头坚硬的实地,季彦霖长吁一口气的同时,也瞧见了东江镇一众将领很是恭敬地侍立在一边,等待自己宣慰示抚。
嗯,这帮丘八还是有些眼力见,态度也算恭顺。
“钦差大人,我东江镇地方贫弊,条件也甚是简陋,本镇惶恐,怠慢钦差了!”黄龙迈步向前,朝季彦霖双拳一抱,拱了拱手,语气诚挚地说道:“海边风大,请大人移步,随我等至城中暂歇。稍顷,本镇为大人接风洗尘,以慰旅途劳累。”
“嗯……”季彦霖自矜地点了点头,眼睛扫了一圈前来迎接的东江镇军将。
目光所及之处,众将皆躬身施礼,连呼“钦差大人辛苦”,屈膝卑颜之色不以言表。
“嗯?……”
然而,当他将目光移到最后一排军将时,却不由皱起眉头,脸上顿时显出几分不悦。
站在后排的东江镇军自然是位阶很低的武官,按理说,见到他这位来自京师的钦差大臣,那不得更应该表露出俯首帖耳的模样,以示对朝廷的尊崇之意。
可他看到了什么?
几名身穿与大明武官服饰截然不同的军将,不仅没有对他表现出应有的恭敬态度,反而一个个满脸好奇地盯着他看。
那神色,那表情,就像看什么稀罕物什似的,而且在他望过去时,对方依旧表现出不卑不亢的态度,并未因为他所具有的钦差身份,就如东江镇其他武官那般诚惶诚恐。
这几个杀才,哪里冒出来的?
“大人……”黄龙见状,连忙赔着笑说道:“这几位军将乃是来自新洲华夏的水师军官。……呃,一个多月前,我东江镇于登州海域,大破叛军水师,就是他们倾力襄助,支援五艘炮船,方有此番大捷。”
“哦?”季彦霖闻言,不由再次多看了那几名新洲军将几眼,笑着说道:“既然自称华夏,为何不尊天朝礼仪?莫非,尔等流落到了海外番邦,便就以华入夷了不成?”
哟,这位朝廷钦差是在骂我们不懂礼数,觉得我们是“华夏入夷狄,则夷狄之”!
舒文东想要开口怼他几句,可嘴巴张了张,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怔在了当场,直直地看着对方。
“大人,他们离开我神州大陆已有经年,一些细微礼节上,可能与我大明有所不同,还请大人恕罪则个。”黄龙讪笑着,连忙伸手邀请季彦霖乘坐轿子,前往城中歇息。
这钦差大人要是跟新洲人起了冲突,将他们给气跑了,那对我东江镇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拦截登州叛军于辽海,以及后续针对建奴的攻袭,还要借助他们的几分力量。
话说,这些新洲人还真够意思。
自大破登州叛军水师,返回旅顺后,他们在其新洲本土遭遇西夷的侵袭威胁下,仍然留下了一艘炮船襄助他们东江镇阻击叛军跨海北窜,以断绝他们可能逃至建奴辖境的企图。
为了提升旅顺堡的防御力,他们还非常慷慨地将三门威力巨大的红夷大炮以优惠价格售与东江镇。
在这一个多月里,他们还从留守的那艘炮船上抽调了数名炮手,充当东江镇火炮教习官,指导官兵们如何正确地操持火炮。
当朝廷给东江镇发来赏赐和积欠的粮饷时,黄龙曾做主给予他们五千两白银的“感谢费”,以酬其功。
但对方转手又将这五千两白银“扔”了回来,以此来换取东江镇辖境内各类工匠和艺人,以及大量的驮马、牛羊等大牲口,并将其运往他们的移民中转基地。
他们似乎对银子不是很感兴趣,反而对人口特别看重,尤其是健康的青壮年,那是来者不拒,恨不得将弄来的辽民全都塞入他们船只。
很明显,这些新洲人所图的就是东江镇的辽民,试图将更多的人运往他们所在的新洲大陆,以充实和扩大他们的人口基数。
为此,他们可以为东江镇提供海上武力支持,可以售卖火炮,可以共同应对建奴的军事威胁。
更不消说,他们还有能力将东江镇所提供的皮毛、人参、鹿茸、东珠等北货弄到南方销售,同时还将东江镇急缺的粮食从南方贩运过来,以养十数万辽民。
这么一个极为理想的合作伙伴,可不能轻易给得罪了。
“呵,也是。”季彦霖笑了笑,转身朝那顶华丽的软轿走去,“尔等流落海外蛮荒之地,确实失了几分教化。”
“若是受了教化,学了礼仪,且胸有满腹经纶,不知道可否扛得住建奴的铁蹄践踏,能压得住四起的流民暴乱,亦或填充得了空虚的财政国库?”舒文东冷冷地回了一句。
“嗯?”季彦霖闻言,身形一顿,转过身来惊诧地望了过去。
这些海外番人好大胆子!
怎么敢跟自己“抬杠”?
“……难道,你等就有应对之策?”季彦霖不无讥讽地问道。
“我又不是你们大明的人,这些问题与我何干?”舒文东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大明钦差,“要想解决这些大明的麻烦,不该是你们这些饱读诗书且又运筹帷幄的朝廷大员所应担负的责任吗?”
“粗鄙无礼!”季彦霖神情一滞,狠狠地地盯了他一眼,随即拂袖而去。
“大明呀,最后就是这种人弄得亡了国。”舒文东看着一行东江镇军将簇拥着钦差往城中而去,嘴里喃喃地说道。
身侧的几名大明军将听了,皆露出惊恐的神情。
他奶奶的,这些新洲人什么话都敢说呀!
“黄总兵,你们东江镇可是在蓄养这些海外番人,以为军中效力?”在队伍刚刚进入旅顺堡北城门时,季彦霖突然掀开轿帘,朝陪在轿子一侧的黄龙问道,脸上充满了阴郁之色。
“……”黄龙闻言,心中顿时叫苦,这钦差大人怕是在跟那些新洲人置气了。
“大人,那些新洲人,我们东江镇可养不起。”
“黄总兵此话何意?”
“回钦差大人,新洲人的饷银极高,远超我东江镇官兵所支薪饷。”
“有多高?”
“新洲炮船上的船长、大副、领航、枪炮等将官,月俸十二至十五两银子,普通水手月俸也有五六两银子。另外,他们出海远航后,还有各种海上津贴、食补等额外薪俸给予,大概在二到三两银子左右。”
“如此算下来,新洲普通兵将月饷高达七八两银子。这般厚饷,远非我东江镇所能供养得起的!”
“嘶……”季彦霖听了,不由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海外番人竟然如此豪气,给所属舰船兵将如此高的薪饷,就是以厚饷著称的关宁军也是大为不如。
关宁军兵额为十一万余,关外七万,关内四万,每年耗饷高达五六百万两白银,平均下来,每个士兵年花费五十余两白银。
要知道,这五十余两白银可是要涵盖士兵的军饷、衣甲、兵器、粮秣等诸多内容。
“既如此,这新洲兵怕是不能再留居于旅顺,与你们东江镇官兵混杂一起,以免影响动摇了军心士气。”季彦霖淡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