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谙辽东军情的叛军很清楚,关外诸镇虽然打不过建奴,但战斗力却远在他们这些叛军之上的。
于是,李九成与孔有德、耿仲明等人商议后,决定跟朝廷谈一谈,要是能给出一个可接受的优渥条件,不妨选择受抚息兵。
所以,这个时候,登州叛军正在“积极”地与朝廷使者谈判,准备就如何招抚,有来有往地进行讨价还价。
怎么的,朝廷以招抚谈判为幌子,然后偷偷组织了一支强大的水师舰队,准备从海路袭取登州城?
问题是,十几天前,他们先于失信,在莱州城(今山东掖县)诱杀莱州知府朱万年,破莱州城,随后又扣押了宣旨的谢琏,这些事情应该还没传到京师吧。
那么,这支水师舰队多半是未奉诏令,自行杀到登州来的。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来自东江镇。
但是,令李、孔等人感到万分疑惑的是,东江水师什么时候有这么几艘西夷制式的炮船?
“他们动了!”有人指着海上的舰船,大声地呼道。
只见,那几艘大船脱离整个船队,开始缓缓逼近水城,借助着风势,不断调整着各自位置,试图要将它们的船身横过来,以侧舷面对水城的防御城墙。
“他们这是要……炮击水城。”孔有德喃喃地说道。
“他们的目标是水城的战船。”李九成神情阴郁,低声说道:“黄龙此举,是想要断绝我们海上的退路。”
“还来的及吗?”孔有德脸色也变了。
“怕是……来不及了。”
为了防备围剿大军的攻城,他们除了将积存于城中的各式火炮部署于城头外,还将原先安放于水城的一些火炮也搬至主城城墙上。
以至于,此时的水城仅留有三五门火炮,以应对朝廷水师可能发起的突袭。
在他们想来,朝廷水师就算大举来攻,也多为数百斛大小的沙船,根本无法威胁水城的安全。
即使,没有多少火炮襄助,仅凭城头防守兵士的弓弩和火油,也能将来袭船只尽数挡在外面。
却不想,东江镇水师不知道从哪招来了这么几艘西洋大船,以对方船上所装备火炮的威力,肯定会对水城造成致命的威胁,并对停驻于水城“小海”中的战船发起毁灭性打击。
“轰!”
一声剧烈的轰鸣声响起,须臾间,一颗巨大的弹丸便越过了水城城墙,狠狠地砸向里面的“小海”。
但它并未击中停泊在里面的战船,而是落在水里,激起一股巨大的浪花。
“轰!”仿佛是为了回应敌船的炮击,位于水门附近的敌台上,守军也打出了一发炮弹。
同样的,也未击中目标,远远地落在了大船的前方。
双方的第一轮炮击,似乎都在小心地进行试探。
对方在晃动的船舶上,努力地寻找射击准头。
而水城城头上的火炮则非常谨慎地只添加了少量的火药,以免造成炮管炸膛。
在正月间,叛军曾在新城镇与登莱总兵杨御蕃野外交战,都使用了大量火炮。
是时,叛军动用红夷大炮五门、大将军炮三百余门,以凶猛的火力,大挫杨部官军。
不过,在战斗过程中,许多炮手不熟悉这些新式火炮的操作技巧,使得二十余门火炮出现炸膛的现象,让叛军炮手至今仍心有余悸,轻易不敢多装火药。
相较于水城打出的炮弹凌乱不堪,而且还稀稀拉拉,海面上那五艘西洋大船却是打得又快又狠,数十门火炮每一次的齐射,漫天的炮弹就像暴雨一样呼啸而来,把整个水城当成自己倾泻的对象。
当炮弹砸在城墙壁和敌台上时,那扇面的辐射区里,泥土飞溅,弹片四射,怕是连一只虫子都无法存活。
每一个弹着点,都会砸出一个深坑,硝烟不断地在海面上升腾,像一个个魔鬼露出狰狞的面容。
仅八轮炮击,水城几个敌台部署的几门火炮便逐次熄火,要么炮位被掀翻,使得敌台上一片狼藉,要么炮手被凶猛的炮击所慑服,惊叫着四散而去。
水城的城墙上,岩壁上,以及内里的“小海”,到处都是敌船砸出的弹坑,到处都是弥漫的硝烟。
近一个时辰的炮轰,留下一片被摧毁的工事,未曾包砖的夯土城墙出现一道道裂痕,触目惊心的死尸,哀嚎不断的伤兵,呼啸飞来的炮弹,让水城陷入到从未有过的地狱场景。
呃,说是地狱场景,可能有些为时尚早了点。
待水城这边慢慢失去反击之力后,数十艘东江镇水师战船随即就逼了上来。
它们在驶近水城约百步距离时,停了下来。
就在数千叛军士兵纷纷从城头上露出脑袋,疑惑地看着对方为何不一鼓作气朝水城海门冲过来时,却见那打头的十余艘东江镇战船上猛地冒出一股股青烟,还发出一阵阵尖啸声,一道道火光冲天而起,直直地飞向水城而来。
“……神火飞鸦!”
这种外形看着像是一只乌鸦的火箭,内部中空,填充大量火药,在需要远程攻击时,点燃尾部的引线,位于火箭外部的火药燃烧后,会产生强大的推进力,当引线燃烧到内部时就会发生剧烈的爆炸。
尽管这种远程火箭在攻城时,造成的实质性伤害并不是太大,但却可以引燃周边的易燃物,比如火油、滚木、旗帜,从而使得敌方出现暂时性的混乱局面。
这种武器,对密集停放的木船,尤具有强大的破坏性。
而登州水城的“小海”里,恰好停泊着一百余艘叛军收缴而来的船只。
当数十支“神火飞鸦”腾空而起,然后以一道道优美的抛物线扎入其中时,立时响起阵阵爆炸,数艘木船很快便被引燃。
叛军做梦也没想到,东江镇水师居然会将“神火飞鸦”这种原始版的“地对地导弹”用来攻击他们停驻于水城内的战船。
当一支支“神火飞鸦”倾注在水城时,凡是能够燃烧的东西,都已经开始着火,船只、帆布、旗帜、船材,皆已陷入火海。
在海风的吹拂下,火势越来越大,越烧越旺,根本没有人敢去扑救。
仍在轰鸣的火炮声,冲天的火焰,将整个水城都被震慑住了,大地在不断地抖动,不断地喘息,不断地呻吟。
眼前的场景让躲在远处的叛军一众将领都呆住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火力,也从来没见过如此刺眼的火光。
在一阵阵惊愕之后,叛军此前因连战连胜而积累起来的勇气和信心,也在慢慢消退。
甚至,部分叛军心中还生出一丝恐惧和绝望。
我们的退路已断!
“事已至此,我等已无转圜之地。”李九成见在场的叛军将领皆露惧色,遂大声说道:“既然朝廷决意征剿,那我们唯有拼死一战,方能求得一线生机!”
“愿遵都元帅之命!”众将拱手应诺道。
“毛承禄!”
“末将在!”
“督本部兵马谨守水城,务必将敌船阻于海上,护我登州后路安全。”
“末将遵令!”
“陈有时!”
“末将在!”
“率本部兵马,即可出城,往攻平度,遮护莱州西南屏翼。”
“末将遵令!”
“耿仲明!”
“末将在!”
“率本部兵马,攻福山(今烟台福山区)、宁海(今牟平县),确保登州东南侧翼安全。”
“末将遵令!”
“……”
李九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凌厉地扫了一圈在场的诸将,似有警告,似有激励。
“朝廷既然不给我们活路,那我们就自己拼出一条活路!故而,我等皆需勠力同心,且要抛弃任何苟且之念,方有死中求活之机。”
“愿遵都元帅之命!”众人再次轰然应诺。
“哼,真的以为毁了我们的船,便能置我们于死地吗?”李九成回头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小海”,神色更为阴郁。
第218章 大明还有救吗?
“我们这算不算改变了历史?”
7月20日,傍晚九时,在南长山岛西侧的港湾内,密密麻麻地停驻了数十艘东江镇水师战船,以躲避海上骤起的风暴。
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沙船里,有五艘身形巨大的三桅帆船鹤立于其中。
三天前,船队横跨辽海,突然进袭至登州,随即便向位于海边的登州水城发起进攻。
依靠新华旗下的五艘炮舰凶猛火力压制,东江镇水师得以直接抵近水城,将所有压箱底的火器统统都拿了出来,施放了超过一百二十余支“神火飞鸦”,立时将停泊于水城内的百余艘叛军船只点燃。
尽管,叛军在火炮和“神火飞鸦”的双重攻击下,竭力操纵船只,试图避免被烈火焚烧的下场。
但水城内狭窄的“小海”根本无法让太多的船只拥有腾挪闪避空间,除了三十余艘小船侥幸避至火势死角,逃得一线生机外,大部分船只皆被引燃,为烈焰所吞噬。
大火足足烧了一日,至夜幕降临时,火光仍未熄灭,犹如夜空中一堆巨大的篝火,使得附近的海面亦被映得一片通红。
然而,就在东江镇水师舰队为此欢呼雀跃,就重挫叛军水师大肆庆祝时,却未曾料到,叛军竟然趁夜组织仅剩不多的船只,发动了一次夜袭。
对方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同样施以火攻,在借助夜色掩护下,偷偷接近下锚停驻于海上的东江水师,然后便猝然发动,点燃火攻船,突入船队。
是夜,经过一场混战,东江水师损失了二十余艘战船,官兵伤亡、失踪六百余,让此前一日才刚刚获得的空前大捷的战果,不免生出几分瑕疵。
昨晚送出的捷报怕是还未递至岸上,己方就遭遇此番“小挫”,这让总兵黄龙顿时感到一丝莫名的尴尬。
当晚叛军发动火攻,新华所属的五艘大船并未与东江镇水师停驻在一起,而是另择下锚地,完美地避开了叛军的突袭。
在混战之际,囿于局势不明,视野不清,船队也未对“友军”施以援助,从而避免了不必要的损失。
次日天明,东江镇水师正待继续攻打水城,以找回昨晚丢了的场子。
却不想,海上开始刮起大风,掀起一股又一股巨浪,迫得东江船队只能收兵息战,寻找能躲避的下锚地。
约莫两个多时辰后,风势更大,浪高愈丈,并伴有暴雨袭来。
船队艰难地驶入长山岛西侧港湾,随后便落帆下锚,等待大风过去。
狂风肆虐了一日一夜,十余艘身形单薄的小船被大浪掀翻,还有多艘大船桅杆被吹倒,船舱积水甚深,大量物资器械损毁。
经历这番风暴,东江水师显见是无法再战叛军了,只能等待风浪停歇,返回旅顺进行休整。
不过,总兵黄龙对此倒也并未表现出太多沮丧,反而极是欣慰。
这几个月以来,他率兵收复叛军攻陷的辽海诸岛和旅顺重镇,斩首七百,俘获五百余,缴获大小船只四十余艘,基本恢复了东江原有的统治秩序。
即使,朝廷以御下不严、部属叛乱的罪名问责,但他也能凭上述战绩多少可以将功折罪,减轻一点自己的责罚力度。
而如今,他更是率东江水师,南下急袭登州,大破叛军水师,几乎焚毁了叛军所有船只,断绝了叛军遁海外逃的后路。
这份功劳,一旦报至崇祯帝面前,那不得给自己大大加分添彩。
说不定,不仅能折抵东江镇叛军肆虐辖境的罪责,还能因此加官进爵,受到朝廷的重赏。
此番暂退旅顺后,接下来的事务就是筑垒修城,北防建奴,南阻叛军,慢慢恢复东江镇的元气。
若是能获得朝廷的大力支持,那便将东江镇好生整顿一番,不仅要清除沈世魁等老东江系势力,还要把所有事权收归一统,都握在自己的手中,重建他身为总兵官的威权。
话说,此次于登州大破叛军水师,新洲番商的几艘炮船功不可没,让黄龙甚是满意。
曾经因为他们与沈世魁之间的密切合作关系而产生的几多恶感,也在这场大胜后,随之消散于无形。
至于他们口中所言,心怀故土,情系大明,故而才会这般倾力襄助的说法,黄龙是一个字都不信。
新洲人此举,多半是想藉此获得一个能被我大明朝廷认可的身份,以及一处能源源不断招揽移民和贩殖贸易的稳固据点。
没错,他们欲效仿佛郎机人那般,在辽海谋占一座北方的“蚝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