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舒曼才会说——‘音乐欠了巴赫它所无法还清的巨大债务。’”树懒先生说道。
“复调音乐之父籍籍无名了一生,因为教会的打压,几乎被历史所遗忘了干净。七十年后,又由一张包肉纸而重新被人所发现。这和您们笔下的卡拉——也就是卡洛尔的故事很像,不是么?”
“下一次,我在别的场合说到我们的论文的时候,会换成这个比喻的。”酒井胜子笑了。
树懒先生也莞尔一笑。
很快。
他的笑意就又收敛了下来。
“酒井小姐……可是很抱歉,您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树懒先生的话锋一转。
“一个无名小子,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市场,发现了一张被时间所遗忘的名画。无论怎么讲,这还是太像一个传奇故事了。”
“我们都看到了网上的那些评论。”
“无数人都在说——这样的概率有多大?一千分之一,一万分之一,还是一百万分之一?”
他的语气上扬。
“您刚刚说的都不错。可是……却又都并没有正面面对问题的核心。您只是举了一个又一个传奇事件的例子,做为顾为经发现《雷雨天的老教堂》的佐证。”
“概率学告诉我们,它们每一件事,都是并无关联的独立事件。”
“网上看到别人中了大乐透的彩票。并不能等价于你出门买彩票,就能将头奖领回家。有人会中奖,只代表存在中奖的可能性,而现实则是,伱买了一百万张彩票,也几乎不可能能把一亿刀的头奖领回家。”
树懒先生平静的说道。
“还是难免让人觉得太巧了,不是么?”
“说到底,巴赫也好,庞贝古城也好,罗塞塔石碑也好。发现它们的人,解读出它们的人,要不然是门德松、商博良这样在该领域深耕多年的专业学者。要不然你得是那不勒斯王妃,有一个城市般庞大的后花园——”
“顾为经,他显然不像是这样的人,对吧。您说他是你的同学,他应该和你一边大,只有十八岁。”
酒井胜子沉默以对。
“您刚刚也说,收藏界的重大发现,往往都是学者专业素养和敏锐目光做为基奠,由一定的巧合做为契机,共同构成的。”
“18岁的年轻人,显然不像是拥有深厚专业素养的大学者。而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大概也不是那种后花园里放着几千、几万张珍藏的油画的人。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是他?”
“酒井小姐,我非常非常感谢您愿意来‘树懒先生的艺术沙龙’做客,我也不想表现的没有礼貌。”
树懒先生的语气略微停顿。
“但我希望您可以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是他?”
“或者按照网上很多人的说法,为什么让我们相信,这是一次巧合,而不是……有意为之的……”
“造假呢?”
棕榈树上的小树懒又开始挥舞起了她挠人的小爪子。
第717章 蝉鸣蛙声
按照沙龙节目往日的调性,这般问题,此般问法,都稍微显得尖锐。
伊莲娜小姐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如此询问了。
对话开始以来,酒井胜子的回答都太稳健。
高山平湖。
碧波映月。
无论树懒熊在湖岸边,怎么用爪子用力啪啪啪拍打着水面。
都自水流潺潺。
将不温不火四平八稳的将访谈进行下去,最终……也只能得到不温不火四平八稳的答案。
大概也许有,大概也许没有。
论文可能是真的。
论文也可能是假的。
这不是伊莲娜小姐想要的结果。
她自己也不想去开大乐透彩票。
她希望这一次的对话,起码能够给自己带来一个相对客观的论文的判断。
以画映人,以人映画。
安娜设想能够通过酒井胜子的反应,戳破面前写着“CAROL”的圣诞礼物盒的一角,看看里面到底有“猫”没“猫”。
伊莲娜小姐实际上是认识顾为经的。
没见面。
却认识。
曹轩、刘子明、魏芸仙、甚至是杨德康。安娜在不同的人口中,都听过顾为经的名字,而且……在不同的人的字里行间中,他完全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面貌。
万花筒一样的人。
万花筒一样的面貌。
那明晦不定的想象——伊莲娜小姐心中的顾为经的画像侧像,就像是她对这篇《被遗忘的女画家》的看法一样,千变万化。
有时,在有些人的话语中,她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很单纯、很青涩的人。
有时,在另一些人的形容中,她又觉得对方油滑而心机深沉。
曾有那么片刻,伊莲娜小姐甚至甚至会觉得,对方有一点点的接近,她对“侦探猫”的想象。
年轻人,小地方来的画家,忽然走到聚光灯前,青涩、茫然而不知所措。
哦对了。
他的爷爷……那个叫做顾童祥的老画家,对方签的便是马仕画廊。
几个月前。
伊莲娜小姐追溯着侦探猫掉落的猫毛,拿的放大镜一路查找,一路摸索,曾一直揪到了顾童祥脑门上寥寥无几的秃毛上。
小姐姐用力揪了好几下。
发现那头传来“汪汪”的叫声,从幕后揪到了一只搔首弄姿的掉毛老舔狗。
而不是“喵喵”叫的猫女士。
她才遗憾的收手。
这個巧合,安娜一直都是在留心的。
而又有时,伊莲娜小姐觉得顾为经风度翩翩的名门子弟的形象,更加接近奥勒或者说……连线的酒井胜子。
他简直又和侦探猫这种被布朗爵士打压的“可怜猫猫”,差了千里万里。
疑雾重重。
也宛如是对待这篇“论文”,安娜心中越是期待的事情,她就越是要抱有十二万分的警惕心理。
无论如何,女人都觉得能被曹轩大加赞赏的人,或许心机深沉,或许油滑而善于自我营销。
可简单……终究是不会简单的。
18岁的年轻人能一幅画,让对中国画艺术涉猎不深的安娜,看到的一瞬间,就想到了落花缤纷,曲风轻灵的《花之圆舞曲》的旋律。
艺术鉴赏的水平,也绝对应该是在线的。
顾为经并非她口中的缺乏专业素质的高中生。
这样的人能靠着慧眼识珠,在跳蚤市场这样的场合,在机缘巧合之下,发掘出一张被埋没的名画——安娜其实是相信的。
但伊莲娜小姐是个多么不好相处的人啊!
她也是个超敏感的人。
敏感的人会把自己的真实情感藏在深处,用开玩笑的方式,亦或说反话,讲给别人听。
她心中明明是信了,又害怕错负。
非要别人自己再证明给她看。
她的话听上去有些刺耳,也对顾为经有些不公平,但那幅《雷雨天的教堂》,那篇《亚洲艺术》上发表的论文,在安娜的心中,实在是太重要了。
因此,她只能在心中悄悄的说一声抱歉。
对不起。
安娜听说过顾为经的名字。
树懒先生可不认识你“顾为经”。
面对酒井胜子潭水般的温婉和沉静。
小树懒决定要从树上摘一个“大椰子”扔进湖面里,在激起的千层水花中,看一看湖底的鱼群。
她仿佛是透过盒子上的孔洞望进去。
能不能在酒井胜子一瞬间打开的心灵缝隙中,看到猫猫摇曳的尾巴。
沉默。
沉默。
还是沉默。
顾为经听着耳机里长长的沉默。
树懒先生这一次没有剪辑,将两个人的对话,包括酒井小姐面对尖锐提问时的沉默,原汁原味的保留了下来。
他听着播客。
想着脑海中的酒井胜子。
这样的感觉仿佛是透过门前的钥匙孔看人。
顾为经似从这个深沉的沉默里,窥见了酒井胜子浅浅的眉毛,一点点皱眉蹙起时的模样。
餐桌上蒸气海鲜的蒸锅,正有袅袅的水汽升起。
“要吃不?要吃不?要吃不?给你杨哥笑一个,杨哥就给你吃哈!来——喵。”
老杨把宠物携行箱提到了桌面上。
正在那里低头不停的在作死的边缘试探,拿着一根吃剩下的鸡骨头,逗弄着箱子里狸花猫。
大概是胜子的唇离麦克风很近,没有用非常专业的录制设备的缘故。
在这个略长的寂静里。
顾为经能清晰的听见,胜子唇口边的呼吸声。
女孩仿佛正在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吹着气。
记忆泛着熟悉味道的清甜的草莓香,震散了面前正飘荡着的湿意与水汽,依稀幻化成了曾凝视过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