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一生中创作了超过14000部作品,其中有很多,连伊莲娜小姐都不敢说全部读过。
就算翻了,也仅仅只是涉猎而已。
唯有他的普罗米修斯。
那是由整整七组段落构成的长诗。
伊莲娜小姐读过了一遍,把诗集放到一边,便能从头到尾,把它用德语默写下来。
信手而书,竟是一字都不出错。
在安娜的心中,两句话,两首诗,两人的开头和结尾。
它们是跨越时空的相互问答。
歌德在先,拜伦在后。
先有回答。
再有提问。
有一种海在天,天在海,上下倒错的壮美之感。
外人说歌德与拜伦是两种完全不同性格的人,过着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年纪相差了四十岁,拥有着不一样的结局。
歌德生的比拜伦更早。
死的比拜伦更晚。
这样的人也许天生就应该相互的讨厌,初次见面时,想来不会愉快,仿佛银币的正反两面。
可当他们的心足够贴近,越过了某一界限。
那么。
魔法便发生了。
他们又会宛如是磁石的南北两极一样,紧紧的贴在一起。
所以。
他们最终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所以。
当拜伦的尸体运回伦敦,却被英国的政府和教会以“道德问题”为理由,拒绝他葬入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时候。
歌德用他的诗歌,为他的朋友献上了花圈与礼赞。
明明一个人用德语写作,一个人用英语写作,文风差的也很大,歌德真挚深沉,温文而雅。拜伦热烈激昂,行文间还显得锋锐而毒舌。
可有些时候。
安娜读起来,又像是一个人所写的,那种感觉不像是在读书,而像是情绪自然而然的,从她的血管中,流淌了出来。
就像轮椅上的女人望到这幅画上的文字的时候。
不知怎么的。
她明明很讨厌这种在名画的表面用马克笔乱写的“暴殄天物”的行为。
她却还是在下意识间,看着上面“人间的普罗米修斯”这句话,便念出了这句诗词。
她的心中。
微微一动。
“G先生?”
“是豪哥,人们说他是地下艺术品黑市的造假巨鳄,靠洗钱生意发了大财。我们以前便听说过他。”
管家注意到了小姐的目光长久停留在了屏幕上那幅毕加索的画上。
他低低的出声解释道。
“听说,他往常以慈善家的身份把自己包装的很好,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自首了。”
“那个G先生,媒体普遍都在猜测,源自豪哥在地下世界的外号,他是艺术品造假的教父,而G,则是教父(GOD FATHER)一词的英文首字母。至于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有非常多不同的解读了。”
安娜看到毕加索油画上的“G先生”,便联想到了《油画》杂志封底上的“K女士”。
“K”既是卡拉德语名的首字母,也是艺术这个单词“Kunst”的首字母。
一语双关。
现在一听说,这个G先生,仅仅源自于一个造价团伙老大的诨号。
伊莲娜小姐完全失去了兴趣。
女人把平板电脑上的这张照片,丢进了电子垃圾桶。
顷刻之间。
就触发了“安娜锐评”的被动。
“卖假画的洗钱商罢了,教父,少给自己的脸上贴金了,他以为这是在拍电影么?”
——
“不好意思,我要替观众询问一个问题,酒井小姐。您不觉得这样太巧了,几百美元,几千美元捡到一张大有来头的名画,这——有点像是在拍电影,不是么?”
刘记鱼片烫的小店里。
顾为经的耳机里,传来了树懒先生的质疑声。
安娜以树懒先生状态出击的时候,不光是声线的改变。
遣词造句间和她正常生活中的状态亦有些许的不同,属于战斗力削弱的伊莲娜小姐“温柔限定版”。
职场上的姓名缩写为“A.E”的栏目编辑。
简直就是毒舌中的战斗机。
无论是身为伊莲娜家主的安娜小姐,还是身为《油画》杂志视觉艺术栏目经理的安娜小姐。
她坐在行业鄙视链的最顶端。
身在云巅。
她无需给任何人面子,只需要表达自我,就够了。
别人需要练习如何对她微笑,她却从来不会赏赐任何自己不喜欢的人以笑脸。
用老杨的话说。
“人家一不开心,说把你这样的小年轻怼到哭唧唧,就把你这样的小年轻怼到哭唧唧,知道伐!”
伊莲娜小姐“战斗”起来,仿佛是喷吐着毒液的美女蛇,咬的范多恩和布朗爵士嗷嗷乱叫。
播客节目上的她,“安娜锐评”的本能就要收敛的多。
远来是客。
树懒先生在播客上的形象只是一个“网络文化主播”罢了,所有参与节目录制的对象,都是受她主动邀请而来的访谈嘉宾。
她会变得温柔许多。
“毒牙”被打磨了一番,从咬人的美女蛇的森森毒牙,磨成了树懒熊白亮亮的小虎牙的程度。
咬人时显得不疼了。
不过。
该质疑,该锐评你,安娜依旧忍不住还是要“挠你一下”的。
“没关系,我明白您在说什么。”酒井胜子还是惯有的温柔,“听上去是会有一点巧。”
“另一种意义上,巧合,从来都是收藏界的那些伟大发现的重要组成部分,不是么?”
她反问道。
“不光是这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救世主》它曾在英国的跳蚤市场,被人以500美元的价格转手过。画有铃木春信的美人画的木质屏风,曾被人当成旧家具。透纳的水彩画《风暴海》,也在民间几经以非常低的价格流转。如果愿意把视线延伸到考古领域的话,那么……类似的事情就更多了。”
“可以说,那些最重要的考古发现,它们中的每一个能显露人间,都是由学者专业素养和敏锐目光做为基奠,由一定的巧合做为契机,共同构成的。比如那不勒斯的王后,在她的后花园里,找到了火山灰之下,庞贝古城的遗迹。解读出罗塞塔石碑的商博良。这张《雷雨天的老教堂》,就像是庞贝古城,或者罗塞塔石碑——”
酒井胜子说道。
仅仅只是听声音。
顾为经就能想象到胜子靠在酒店的窗边,对着桌边连线的麦克风娓娓道来的模样。
她的声音带着韵律。
那时。
女孩头发上挂着的Hellokitty的小发卡,定然正随着晚风,在轻轻的飘荡。
听上去。
酒井胜子为了这次播客节目,提前准备了不少材料。
“庞贝古城、罗塞塔石碑它们永远都在那里,它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能有足够的敏慧,吹开其上的火山灰的人。就像中国人很喜欢的一句修辞,能一日间跑过一千里的名马并不少,少的,只是能够发现它们的人。”她说道。
“希罗多德、莎士比亚、巴赫。”
树懒先生轻声说道。
“什么?”酒井胜子疑惑的问道。
“我的意思是,即使是最优秀的名家,最优秀的作品,也可能因为某一些原因,掩盖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就像希罗多德、莎士比亚,或者巴赫,他们都经历了后人重新发现的过程。”
文化素养的差别就体现在这里。
顾为经能听出来。
酒井小姐已经很棒了。
她为回应人们的质疑,提前做了很多很多的准备。可论及艺术素养,她还是远远比不上树懒先生,接不住对方信手丢过来的话头。
没关系。
顾为经私下里和树懒先生连线的时候,他也会有这样的感受。
树懒先生不像是树懒。
倒像是叮当猫。
欧洲艺术史几乎已经津润到了骨子里。
任何文艺相关的话题,无论是绘画、诗歌、音乐,亦或是作家画家名人轶事,王候公卿们的浮沉起伏,就没有树懒先生不知道的东西。
只要他有问题。
对方就会给出最精准的回答。
简直百发百中。
他就是那种旧时代风度翩翩的优雅沙龙主人。
“你举的例子与其说像是火山灰下的庞贝古城,不如说,让我想到巴赫。”树懒先生说道,“他是复调音乐之父,却因为教会被迫害而籍籍无名,作品遗失散落在人间。据说七十年后,门德松的妻子在买肉的时候,随手捡起了一张包肉的纸,发现竟然是曲谱,这引起了门德松的兴趣,才重新在故纸和档案中,发掘出了巴赫。”
他说道。
“就我个人的判断,这个故事的传奇性质太大,真假性存疑,但巴赫死后的大半个世纪,他几乎完全被历史所遗忘掉了。这件事倒做不得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