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大画家 第940节

  “只要钻进这幅画里去,只要……真正的钻进对方的心里去,找到那个能让他崩溃的缝隙。”

  “一幅最好的画,总是隐藏着一个真实的灵魂。”

  中年男人在心里想到。

  虽然这是不可能的,然而画面上这些蓬松的雾气,仿佛真的随着陈生林的用心观察而流动了起来。

  它们在欢迎他的到来。

  伦勃朗在绘画的时候,有一个隐秘的小习惯,他曾给自己笔下的人物的冠冕中央画上了一个金色的圆圈,这象征着人物的第三只眼——“感观”,代表着随着观众的感官延伸,画面也会随之不断延伸。

  陈老板注意到,在那些黑暗的雾气中,在画室的墙壁后方,有一些丰盈的线条。

  那是隐藏在雾气后的画作。

  当空间由光明转向黑暗,墙壁背后所悬挂着的作品,完完全全无法被太阳光照到以后。

  那些画作,便全部被顾为经简化成了几缕阴影后的线条。

  粗看时。

  中年男人只把这当成了是顾为经创作到最后,随手填在上面,使得画面不会显得过于空洞与失衡的装饰性修饰线条,并无实际意义。

  细看之下。

  陈生林才发现自己错了。

  那些线条一开始类似是某种红绿色的纸屑裹着如丝如缕的轻纱。

  随着四周黑雾的翻涌,或者说,随着陈生林的思维的不断延伸,随着他脑海里的想象,那些线条也在不断的延伸。

第687章 命运会售卖赎罪券么?(下)

  陈生林刚刚走入的画室的时候,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他对情绪敏锐的捕捉能力,让他能感受到怒火。

  不是他的怒火,而是身后光头的怒火。

  他对这幅画的怒火。

  这种怒火让陈生林少见的困惑,因为他并不知道这种怒意从何而来,因为……陈生林第一次看见画架上的作品的时候,心中没有感受到相似的情绪。

  太古怪了。

  有什么东西,是光头能够从画面上一眼就读到的,而他陈生林却读不到?

  陈生林的那种困惑就类似是朝廷发来了诏书,梁山泊聚义大厅里英雄好汉们开会讨论,急时雨宋江和智多星军师吴用正在那里盯着诏书上诘屈聱牙的“奉天承运云云”费劲的在心里念来念去呢,忽然有好汉蹦了出来,一拍桌子。

  “混账!这里面写的内容,依我读来看,分明是没安好心,在骂着咱哥哥们呢!”

  这跳出来的要是个林冲、武松也就罢了,就算是粗中有细的鲁智深,大家咬咬牙也能接受。

  毕竟。

  花和尚在人生的最后,也是能吟出一句“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的佛偈,能做那“刹那灵光,明心见性”的奇人。

  可要是大家回头一看,发现讲这话的是黑旋风李逵或者矮脚虎王英这样的人。

  那么是个人就要困惑。

  那个你看得懂么……您认识字,字认识您么?

  “你看得懂么?”

  这就是陈生林很想要去问问自己小弟的话。

  每个人都是一本书。

  有的书薄,有的书厚。

  而光头就是那种翻开书页来未必能凑出完整的26个英文字母的人。

  陈生林太了解自己的手下了。

  对方的艺术审美能力,顶多顶多就停留到把洛可可油画当成春宫色情画来看的层次。

  光头是豪哥放出去撕咬人的鬣狗。

  鬣狗的价值在于它牙齿的凶狠,不在于他头脑的思考。

  所以。

  一幅不是春宫画的艺术品,想让光头喜欢是挺困难的,想激怒光头……也不容易。

  光头和老杨不一样。

  老杨是曹轩的助理,油归油,土归土,但他到底是央美的优秀毕业生,正经的能随口就背诵济慈全篇的文化人。

  谁想拿作品蒙他,那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在那里一撅屁股,杨老哥就知道你小子要拉什么样的屎。

  要不是被曹老给按了回去,崔小明把那画在社交媒体上放出来的第一时间,老杨就已经闻着味,汪汪叫着呲着牙冲过去叼在崔小明一家人的屁股上了。

  但光头的土是真的不加修饰的,纯天然,骨子里带出来的土。

  他这辈子真的就是一个只会打打杀杀黑社会。

  你放他去咬谁,得清晰明确的告诉他。

  说白了。

  除非谁在画布上用笔刷直接写着“王八蛋”这样的简单明白的字眼,想搞一些复杂的概念艺术或者有内容的深度塑造来骂他,那光头大概率根本就不知道你画的是什么玩意。

  他的艺术水平,他的文化修养,让他对作品的洞察力,仅仅停留在最浮浅,最表面的层次。

  他有什么心思,有什么想法,豪哥从来都一眼就能看穿。

  这也是他手下也有很多类似吴琴莱这样的文化人,他却这些年来一直把光头当作心腹手下的缘故之一。

  无需回头。

  陈生林就察觉到了光头的愤怒,也察觉到了光头的恐惧。

  光头的恐惧是对于“你快要死了”这句话的恐惧,可他的愤怒到底是来源于哪里?

  陈生林竟然看不明白这种情绪的源头,他进入画室第一时间,只觉得这幅画,不是自己所期待的那种,笑容褪去,情绪不由自主的被牵引。

  但陈生林初时也没觉得顾为经的作品到了需要被喝骂“放肆”的地步。

  印象派并非现代艺术、先锋艺术那样,需要观众啃几个大部头,研究完各种艺术理论才能看懂的绘画流派。

  却也不是童话插画这样,毫无门槛,老妪能解的类型。

  它还是要求一个人用心去看,用心去解读,用心去感悟的,这不是画的门槛,而是感悟美的门槛。

  陈生林有一刹那想要转过头来去把光头叫过来,问问对方到底在这幅画上感悟出了什么。

  可他还是忍住了。

  这幅深色调的印象派作品,正仿佛是有魔力一般,吸引着他的心神,让他无暇他顾。

  这幅画让陈生林近乎本能的感受到了警觉与不安。

  有人说,世界上最好的画,在你看到它的瞬间,便会有一种亲切的熟悉感。

  它让你觉得这是你“自己”的画。

  它是你用了一辈子时间,想画却又怎么都画不完的画,画上的愤怒是你的愤怒,画上的悲伤也是你的悲伤。(注)

  而现在。

  这幅画便带给了陈生林这样的感觉。

  不。

  更准确的形容。

  画架上的不是陈生林未画完的画,而是豪哥每个晚上想做却又做不完的梦。

  当他走入这个画室的时候……

  如梦似幻的浓雾便从画纸上扑面而来。

  陈生林仿佛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美梦,所以他本能的感觉到了不安与不快,可画面依旧像是无边的梦境一样,吸引着他坠落,不断的坠落。

  印象派的画家们很擅长运用补色原理。

  他们会用金黄色的阳光搭配自紫罗兰色泽的阴影,用较暗的橙红色枫叶搭配背景环境里那些绿色的灌木。

  这种色彩搭配会对人眼的视觉产生一定程度的欺骗效果。

  色彩彼此叠加,亮部和暗部反复出现,光影交错之间,观众看上去将像是画面整个在振动。

  画家可以在一幅静态的风景油画上,用这样短笔触的画法,营造出“山风吹过,林叶沙沙作响”的摇曳,又或者画出“夜半月明,雨打芭蕉”的动感。

  这种视觉错位所造成的心里暗示是一幅印象派的油画在创作过程中,最大的乐趣所在。

  笔触就像是画家的诗句,讲述着每个人独一无二的故事。

  而这张油画上,那些冷色调的影子和影子后面零星的暖色调笔触结合在一起,产生了说不清楚的化学反应。

  它们也在陈生林的眼前,讲述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顾为经在作画的时候,应该在那些线条中加了些灰调,让它们看上去格外的显得拥有动感和光晕。

  不同的色彩构成了相互作用的不同的空间。

  这些色彩空间组合在一起,又形成了分布在画布之上四处的光斑碎片。

  火焰一般妖异的红。

  桔梗花一样的蓝色。

  还有透明般的白线牵引着画面,就像是黑暗中流动的月光,或者缠绕震动着的蜘蛛丝,纠缠着他的命运。

  观众则在一丝丝纤细的线条之上,感受着生命的颤动。

  陈生林的目光凝在这些蛛丝之上。

  他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

  他曾不信命也不信神,但当他检测出身患绝症的那一天,他开始读了很多有关死后世界想象的书。

  不知怎的。

  他脑海里忽然想起了,芥川龙之介在他的小说《地狱变》里的文字。

  ……

  「那最后可供抓住的蜘蛛丝,忽然就之间就‘嘭’的一下断掉了。」

  「犍陀多连呼喊都来不及就完蛋了。像旋转的陀螺一样,急速的向暗黑的无边的地狱之底坠去。」

  「而那来自远方极乐世界最后的蜘蛛丝,短短的悬挂在他的头顶,悬挂在没有星月的半空中,发着莹莹的微光」

  ——日·芥川龙之介。

  ……

  在他的内心想起这些文字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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