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大画家 第939节

  纵然竹篮提上来,仅仅只沾着几滴零星的水珠,那也是汗水的结晶。

  即使像顾童祥这种不是很有灵气的秃头老头,每天被孙子在后面用鞭子抽着赶着,从床上抓起来哼哼唧唧的练画。

  他也能在每次练画后有所收获。

  尽管看上去,顾老头卡在职业画家一阶的瓶颈,怎么抽都爬不上去,很不给力。

  可就算同是职业一阶接近圆满的水平。

  经过他这段时间日夜不辍的磨练和顾为经这样更高水平的“名师”系统性的指导,老顾同学如今的绘画格局和艺术审美的高度,都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可以比拟的了。

  否则。

  他也不会在协会的讨论讲座上,装大师装的那么轻松愉快。

  甚至说句实话。

  顾为经总是在发愁,自家爷爷的脑瓜子不太灵光,怎么敲似乎都敲不开壳,提起笔来傻乎乎的样子,这主要是因为他身边的人天赋太好了。

  顾童祥跟酒井胜子、跟唐宁这样杰出的绘画天赋比,那老顾同学肯定是废物点心一个,一把年纪全活到狗子身上了。

  但顾为经这种行为就和那些总是喜欢把家里的鼻涕孩和隔壁班的拿奥赛金牌的人比较,觉得自家娃子傻了巴唧的家长们一样讨厌。

  此般比较是不公平的。

  放到全社会上,甚至单独放到学艺术的行业群体里,顾童祥的绘画天赋算不上最好的,但也算不上多差的。

  类似伊莲娜小姐这样,想画,爱画,要资源有最好的资源,要老师有最好的老师,可就是画不好的,其实也大有人在。

  他们不是不聪明,他们只是单纯的不擅长这件事。

  安娜对舞厅里的小孩子说,她可能生来就擅长一些事情,碰巧,跑步应该不是其中之一。

  画画也不是。

  必须承认。

  有些东西就是钱买不到的。

  陈生林富可敌国,却无法在命运面前,买到最后的安宁。

  安娜在很多很多方面,甚至都能把在顾为经面前不可一世,表现的像是命运之神一样的陈老板按在地上摩擦,但唯独绘画天赋这件事上,却是她家财万贯,也想得却不可得的。

  是她要去羡慕别人的。

  历史上有很多优秀的画家,他们画出了优秀的作品,却因为缺乏机遇,而无法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而对伊莲娜小姐来说,大家心心念念的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是她伸手就能得到的事情,轻松的像是拈起盘子上的一枚马卡龙。

  而优秀的画技,她就是得不到。

  姨妈小时候便对侄女下的判断——“你当不了一个画家。不是说你无法成功,咱们家的家境,无论你画的什么样,画的好,画的坏,开开画展,卖出个一线大画家的价钱,都是很轻松的。然而……我的小女孩,我要对你说实话,你确实不擅长画画。”

  即使像伊莲娜小姐的人,也许她们一辈子都停留在业余爱好者的绘画技法水平。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无法在练画的过程中有所收获了。

  每一次动笔练习都是一次新的旅程,每一幅自画像都是对自我灵魂的一次凝望与审视。

  当你屏住呼吸,感受着笔刷在亚麻的植物纤维上沙沙的划过,当你用指尖感受绘画中所带来的感触,用鼻尖轻嗅松节油的味道……

  当你长久的凝视一枚被啃过的苹果,感受着它的青色,它的红色,它的淡黄,它的无法名状的色,它的越是观察,越是细微的“察觉”,就越是描摹不尽变化多端的自然之美。

  你就会明白绘画的真义。

  也许你永远也没有能力,将这种细微的变化通过画笔“转印”在纸面之上。

  可这种快慰,这种内心的触动与收获……它们虽不是绘画技法上的收获,但依旧是实打实的收获。

  无法以画传情。

  却能以画娱己。

  谁有了这样的经验。

  当她再一次的走入梵蒂冈博物馆,闻到那些老式蛋彩画上清洁油的味道,当她推着轮椅,走到了梅涅克修道院的穹顶之下,望着头顶上雅典娜驾驭着狮子战车从云间行过。当她下一次提笔撰写艺术评论的时候。

  她便和没有画过画,只是单纯的研究艺术理论的同行,有所不同。

  她便也和没有画过那幅画的自己,有所不同。

  她不是雅典娜,她没有女神刀剑不入的神力,可她可以拥有女神一般架驭狮子的内心。

  感悟永远是自己的。

  即使笔尖的细腻婉曲远不及酒井小姐,但她也可以把自己的想法撰写成评论,把它变成文字,用才情和气概来取胜。

  这就是伊莲娜小姐从练画中所获得的东西。

  顾为经也是如此。

  他以前的用笔能力远远比不上画出《雷雨天的老教堂》的卡洛尔。

  临摹作品的相似程度也卡住不动颇长的一段时间了。

  但顾为经还是一空闲下来,就动笔临摹。

  顾为经不间断的用画笔临摹那些流动的雷霆,不间断的用自己的心去还原这个名叫卡洛尔的画家的翻滚的内心。

  他去触摸她的胸口,他去感受她的热意。

  他去在雷霆和黑暗中寻找她的“烛火”,去感受她的抗争。

  纵然受限于技法的水平的限制,顾为经无法在自己的画板上准确的还原这一切,但那些的情感从来都不会白白的消失,只会一点一点,一滴一滴的积存在年轻人的内心,不断的发酵,不断的酝酿。

  直到缪斯女神的小蜡烛被点燃的那一刻。

  愤怒的雷霆乍破云海。

  情绪如暴雨一般,

  倾盆而下。

  笼罩着画室大半的黑色雾霭,就像是《雷雨天的老教堂》画面中翻滚的雷云。

  曾有评论人士认为,现代的画家们再把精力集中放在塑造静态的阳光与空气,是没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十八、十九世纪的油画画家们,曾在对静态的风景的塑造上,花费了大量的精力。

  那些年,画家对用笔能力的追求,就像似乎没有尽头一样。

  而评论人士则说,这是一条艺术发展的歧途。

  他们认为,这股艺术风潮的兴起是因为在那时候,相机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或者照相对大多数人来说,依旧是一件相当相当稀罕的事情。

  十九世纪照相机刚刚被投入到实用领域的很长一段时间,照一张相,银版显影需要3个小时到半天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被摄物体必须要保持静止一动不动,才能得到清晰的成像。

  照张相片要比请画师跑过来画张画像还要累人,也还要麻烦。

  因此。

  在一百年前,凝固不动的静态静物对很多人来说,依旧保持着相当程度的稀奇感和新鲜感。

  他们会像买照片一样,为那些画家笔下的静态光影和细腻描绘而买单。

  基于这个原理。

  如今的观众全都是每一天被大量的视频、电视剧、电影饱和轰炸的人群。

  十九世纪那种买照片一样为绘画付费的消费者已经不见了,所以细腻的光影描绘就同样失去了意义。

  更不用说。

  比拼对现实世界的一比一还原,再精妙的笔法,也比不过花399美元买个手机,然后咔嚓按一下快门。

  因此。

  只有往抽象发展,只有往那些高度概念化的绘画方向发展,只有画那些手机咔嚓一下拍不到的东西,才是现代艺术家们理想的发展思路。

  先不提这种消费行为分析的方式,是否过于功利主义。

  至少在这种对于静态景物作用的理解分析这一点上,这类西式观点是远远不如传统东方式审美哲学来的深刻与优雅——“一切景语皆情语”。

  静态的景物塑造从来就不只是单纯的景物塑造。

  相机快门“咔嚓”一下,所无法捕捉到的东西,也从来都不只有那些高度抽象化和概念化的先锋艺术。

  通过光影的侧写,来反应人物内心的精神,恰恰是手绘艺术作品的强处。

  它也恰恰同样是印象派的审美精髓。

  画家所记录,所描绘的阳光与空气,从来不只是阳光与空气,它们是美的载体,也是情感的载体。

  阳光与空气与作品想要传来的情感,就是细支长颈瓶与鲜花,天空中漂浮的雷云与闪电和雨水之间的关系。

  它们将不可分割。

  阳光与空气是如此。

  那些暗色调的笔触,阴影与夜幕同样也一般无二。

  在陈生林眼前,这幅画面中没有被光线所照亮的那一侧,夜色般的黑暗笼罩着一切,吞没着一切。

  它不像是单纯的黑暗,而像是流动的雷云或者翻滚的雾气。

  这种蓬松流动的动态感,似是由画面里阳光射来的方向某些光洁平面所反射出的光斑,和墙面与地板对于光源的漫反射造成的,又像只是纯粹的,因为画面主人的主观思绪转动而流动。

  陈生林的目光视线不由自主的被画面翻滚的黑暗所吸引。

  他是一个懂行的人。

  从作品的构图角度来说,顾为经的这幅画是少见的极度不对衬的左右构图设计。

  明暗的分界线从画面的一侧直接割开了这幅画。

  被光线照亮的那一边作品的元素太多,这就反衬出了黑暗的那面元素太少。

  而椅子的上的男人又过于的靠近窗户,不处在这个画室的空间中央,也不处在这幅画面的“中央”。

  所以外人在看这幅画的时候,他们的视觉中心就是光暗分界线与左侧墙壁之间,椅子上的人物与后方所挂着的那些油画之间,画面正中心的那个冷色调的空白空间。

  这个空白的焦点,似是空无一物,又似是被一些无法捕捉的情绪所填满。

  某种闪光点,某种充满主观幻想的神秘气息……它们布满了画面上的留白。

  陈生林的思维不由自主的向那个被笼罩在画面阴影深处的空白点,向着激发生长出整幅画画面气质的“源点之核”,无限的延伸。

  他被画面所吸引,恍惚间盯着油画出神。

  在物质上,中年男人依旧站在画架之前,微皱着眉头,脸色因为顾为经的话而阴晴不定。

  而在精神上。

  陈生林正“探”着头,“踮”着脚,“伸长”了脖子,仿佛要把身体探进画面之内的隐藏维度,彻底让自己走进雾气之中,看看那流动的雾与流动的光之间,到底掩盖着什么。

  他要钻进这幅画里去。

  “还有机会,还有机会。”陈生林在心里动着念头,“没有人是真的无懈可击的,没有人是真的坚硬如铁的,也没有人是真的无法收买的。”

  他见过无数外表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大人物,被轻飘飘的一个电话给瞬间摧毁。

  支票没有办法收买对方没关系,绑架无法要挟对方也没有关系。

  那么最多不过是再换一种出价方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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