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大画家 第619节

  那就是那个人的眼神是燥的,而顾为经的神情是静的。

  一如夜晚火把。

  一如河面水波。

第475章 手有余香

  “林涛教授讲平涂的时候,说很重要的一点叫做,要有灵淑之气。光是简简单单的平涂,他便让我搜了邹一桂、赵松雪、钱舜举、恽寿平等多位绘画名家的手笔,观摩不同的大家风格,对绘画造诣的理解,就会有所提升。”

  顾为经拿着笔。

  用笔锋蘸了些许墨,在顾童祥宣纸上所画出的茶树间,新发出了一枝。

  “勾线平涂,虽然是最平实、朴素的画法。可平实不意味着呆板,死硬,更不能意味着没有变化。林涛教授让我去读《天雨流芳》这本艺术理论书籍。爷爷你一辈子接触到的正规艺术训练比较少。那本书虽然在林涛老师的眼里,不过是用来发蒙,培养兴趣爱好的业余书籍。”

  “但整体筋骨很全面,还记载了些有趣的小故事和名家思想。我觉得好在以您的水平,读来正有意思。”

  什么叫好在以他的水平,读起来正有意思!

  顾童祥眉角抽动了一下。

  这分明是在嘲讽你爷爷我没文化对吧!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这小子的意思。

  这好比小学英文班主任摸底每个小朋友的学习水平,最后走到你父母面前,怜悯的叹了口气,表示唉,以你家孩子的水平,正常讲课肯定是听不懂了,不如先从“ A、B、C、D儿歌唱起吧,好在唱起来应该不难。”

  少瞧不起人了。

  你爷爷我的国画水平也是童子功好不好!你爷爷我也是上过学的好不好,在附近算是高知了,真以为咱是文盲?

  再说了,他可能前沿的美术风潮,确实接触的较少。

  勾线平涂画了一辈子了,这种基础的知识理论,又怎么可能有所欠缺呢。

  顾童祥再度受到暴击,心情很悲愤。

  可没等他强撑着嘴硬回嘴,视线却就被孙子笔下的笔墨给吸引住了。

  树枝蜿蜒伸出。

  说话间。

  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游走几折,仿佛将数个春天的生发魔法,在短短几息之间,就在他的指尖表达了出来。

  顾为经重新洗过了笔,再度沾了墨。

  这一次,他仅用笔尖蜻蜓点水般在砚台里,点了一下,只吸附了极少的淡墨。

  开始沿着树叶的枝干,开始修饰。

  他在树枝间勾勾点点。

  于是。

  那株刚刚生发出来的细枝就在眨眼间,又开始老去。

  不是用更粗大的枝干来书写时间,而是时间来书写枝干。

  皱纹、风华、扭曲的枝节在顾为经的笔下依次出现。

  它的主体脉络明明还是刚刚新发的小枝,却不再只能看到春天的光彩与明媚。

  夏天的酷热,秋天的萧瑟,冬天的雪。

  一个又一个生命轮回的痕迹,在一节小枝上都被表达了出来,最后又回到了茶花绽放的春天。

  形成了一個整体的连续时间过度。

  而眼前一切,都是用毛笔和一小碟墨画出来的,甚至都还没有填色。

  顾童祥眼角又不抽了。

  他盯着顾为经的笔尖一阵猛看,奇怪,技法明明是最基础的技法。

  线条也不是很羚羊挂角,玄之又玄的大写意线条。

  顾为经毕竟只比他爷爷高了一个大段位。

  勾线法也很基础。

  还远没有到画上去,顾童祥根本看不明白的地步。

  恰恰相反。

  顾童祥被刚刚顾为经的气势震了一下,现在的心也静了下去。

  他暂时把公园里等他拍照的婶子们放在一边,也不想着去营救阿旺坐在屁股下面的茶蹲了。

  认认真真的端详起顾为经的作品。

  文人论画如武林人士过招。

  练铁砂掌的被练如来神掌拍死,可能你根本体会不到什么感悟,只觉得很厉害,淦,什么玩意啊,唰的一下,就把你秒了。

  拍人的和被拍的,都觉得没劲。

  尤其东方美学、哲学向来比较抽象。

  历史上著名的竹林七贤里的阮籍的族弟阮裕是很有名的美学理论家,就超瞧不起淝水之战的统帅谢安。迷弟谢安年少时曾经眼巴巴的跑出阮裕那里求大佬指点,请教艺术。阮裕随便和他聊了两句,就让仆人把他请出去了,很牛气的教训道“非但能言人者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

  意思是说,唉,这小子没文化,我不奢求伱能和我讨论艺术,但你连听懂我的话的能力都没有,和你有什么可聊的,明珠暗投罢了。

  谢安已经属于整个东晋一朝里超能装逼,超有名士范的了,却在阮裕那里丢了个史诗级大脸,后者堪称逼王之王。

  反而是两个人一脉相呈,偏偏高你一线。

  你困守瓶颈多年,这一线就好似天堑,极难打破。

  这么拳来脚往间才更觉得高深莫测,恐怖如斯。

  顾童祥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

  顾为经笔下每一个线条,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顺手逆手的笔尖变化,顾童祥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好像立刻就学会了。

  可组合起来。

  咦?

  我看到了甚么?学到了甚么?这种灵动感是怎么用最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来呢?

  咦?

  你这厮好生无礼,怎么能在麻瓜面前使用魔法呢!

  “麻瓜·顾老头”重新把屁股彻底往椅背上坐稳当了,并往前挪了挪,好奇心折磨的他心里痒痒的。

  他好歹拿了一辈子画笔。

  现在。

  学本事的诱惑,战胜了在婶子们那里捍卫“顾老师”名号的虚荣感的诱惑。

  也战胜了顾童祥心中最后一丝想要孙子面前,维持住长辈“高贵冷艳”形象的自尊心。

  “哈,这线勾的倒有点意思。这全都是那本,那本叫啥来着?”

  “《天雨流芳》。”

  “对叫《天雨流芳》的书上教的?”

  顾童祥心中惊叹。

  啥书呀,这么牛逼,翻两页就跟吃了仙丹一样。

  就这……还只是林涛先生口中的启蒙读物。

  不愧是能成为曹老弟子的人物,这眼光,可真真的算是高出天外去了。

  “肯定不只是读书了,应该说是知识储备和我自己绘画心得的感悟结合吧。读书只能起到一个辅助的作用。”

  顾为经知道老爷子可能误会了,笑笑说道。

  “林涛教授说,画家感受到瓶颈,并想要突破瓶颈,最好的办法就是要两条腿走路。要从【务实】和【务虚】两条道一起下手,务实是‘术’,便是磨炼自己用笔技巧,务虚是‘道’,要打开格局,开括整个人的知识结构和美学修养,便是读书。”

  “就拿这勾线来说好了。”

  “书上说,勾线最重要的是能做到有‘灵淑之气’,而如何做到有灵淑之气呢,作者便引用了清代沈宗骞在《芥舟学画编》里的观点——学者当先求之笔墨之道,而渲染点缀之事后焉。最初而最要者,不在陈规,在乎以笔勾取其形,能使笔下曲折周到,轻重合宜,无纤毫之失,则形得而神亦在个中矣。”

  “哦,这样啊,说的真好。”

  顾童祥想了想,一脸严肃的点了点头。

  没懂。

  好吧,咱确实没文化。

  东西方传统的艺术理论著作,后人读起来都有各自的难点。外国的书籍难点集中在语言上,几百年前最严肃正统的经卷全是用拉丁文写的,连小黄文恨不得都是希腊语版的。这是中世纪上流学者所能接受的最通俗的语言。

  连法语都不行。

  英语文献著作的地位讲道理还不如阿拉伯语文献。

  世人印象里,那个时代的代表性英语写作大家,诸如莎士比亚这些人的高大形象,其实都经历了一个在十七、十八世纪的再发现过程,他们从不是很多人想象的那种德高望重的搞严肃文艺创作的老先生。

  文学系的一句暴论,在莎士比亚所生活的时代和他死后的二百年间时光里,他的个人形象其实很近似于文艺复兴时代的郭德纲,而非大文豪。

  而那些古代一手文献著作,今日西方搞美术史研究的学者读起来都超级费力,英文版则通常不太可靠。

  而东方文献的优势是,华夏文脉一脉相承,绵延未绝。

  不用专业的古语言学者。

  经过完整的义务教育,且受文言文训练比较好的普通高中生,别说几百年了,读2000年前汉晋两代的原始文章,都没有太大的困难。

  但缺点则是,理解起来比较有难度。

  尤其是美术范畴,非常考校慧根和悟性,已经进入到了玄学领域。

  封建时代。

  有几个平头老百姓能够识字呢?

  谈论书法、绘画这些艺术问题,更是最顶级文人公卿才拥有的特权。

  这些学术著作是大师写的,也是写给后世的大师看的。

  它们不仅仅是美术著作,哲学著作,也很像一种文人间跨越时代的文字问答游戏。

  甚至有意写的很虚,很玄。

  字里行间间充斥着各种玄妙的“秘语”和层层丝纱遮面的朦胧感。

  这是存心设置的门槛。

  看的懂的,你才算是吾辈中人。

  看不懂的?

  俗物一个,和虫豸野兽何异。古时大师们才不管你的死活呢,人家还觉得你辱没了他的书。

  顾童祥能听懂,这话大概是在说,学习绘画的人,最重要的不在于晕染等高深技艺,而在于基础的笔墨线条,而笔墨线条重要的不在于规矩,而在于以形得神。

首节 上一节 619/1070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