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您觉得冒犯,我很抱歉。”
“我想说,您是不是对于所谓‘画派传承’这件事,过于固执了一些呢?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多元的艺术时代。现在不再是您出生的那些年了,如今的艺术界已经不再习惯用明显的画派,流派,来区分框定限定某个具体的画家了,不是么?甚至连审美风尚,都慢慢的从创作内容到创作行式上转变。”
安娜才不是老杨这种只会对曹老表现的唯唯诺诺,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马屁精。
她非常有主见。
纵使觉得这个话题可能会得罪对方。
但安娜还是明确指出了她刚刚便一直存在于心中的不同意见。
“我不评价这种转变对行业而言,是进步还是退步。但这就是整个艺术届的行业现象。一个传人,一种画派,这种形式会不会显得太旧思想了。就算国画没有您心目中的继承人,又怎么样呢?世界上有两百多个国家,更有成百上千艺术行式,其中绝大多数,全都没有真正的‘传人’或者‘领军者’这个概念。像波普艺术这类,从宏观上来看,反而才是少数。这才是整个全球艺术的真实面貌。”
“当然,我尊重您的成就,更尊重您的坚持,不是有意——”
“没有关系,不要担心我的自尊心如此脆弱。请继续,您说的很好,我在听。”曹轩摆摆手,示意她可以大胆的继续说下去。
“那,要是您不介意的话,请让我拿尼日利亚艺术举例好了,尼日利亚是非洲的文明古国,至少有12个世纪的历史,可我脑海里想象不到非常著名的尼日利亚艺术传人,或者尼日利亚艺术集大成者。”
“但这并不意味着西非艺术已经消失无踪了。”
伊莲娜小姐体态优雅的伸出了胳膊。
“比如说,评论界就能在毕加索的绘画作品风格中,看到了大量的西非元素,虽说很多人非常尖锐的认为这是剽窃和偷盗,但毋庸质疑,尼日利亚的传统涂鸦,完全以另外一种形式,借壳投胎,焕发出崭新的生命力。”
“如果以千年作为尺度来看。很可能所有现在的艺术风格都会在漫长的时间线里消亡,它们破碎,它们死去,又在AI,数码绘画,立体主题,宇宙空间中重组,最后变成谁也认不出的样子,没准这才是整个艺术世界的归属。不是么?既然如此,那么有没有合适继承人,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安娜声音悠悠的说道。
“很重要,因为国画就是国画,它永远不会消亡,也永远不会破碎。”曹老斩钉截铁的断言。
“为什么?”
安娜以雄辩家的姿态反问道,“您凭什么肯定,严格意义上传统的尼日利亚绘画,不就已经消失不见了?这两者的命运何以不同。难道因为这种绘画形式,要比尼日利亚的绘画更加重要么?”
“是的,更加重要。”
“哦。曹先生,很遗憾的像您指出,你的说法和我太爷爷的想法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他认为自己是天选的子民,把非洲画家当成粗野的猴子。后来人们把这种想法称之为‘欧洲中心论’,并被历史证明是错误的。通常评价里,我太爷爷都是一个受人尊重的人。但每个人都有缺点。”
女人摊开了手。
“我并不替他讳言,思想里的欧洲优越论倾向,就是其中之一。‘非洲大陆年代久远,许多子民的血脉如真理般庄严而纯粹。上万年前,马赛人的祖先就或许生活在伊甸园附近,而那些近世纪才发迹的种族,只懂以武器和自负武装自己,他们又何能与马赛人的纯洁血统傲慢的相提并论’——曹先生,这是我高中时摘录下来写在日记上评价我太爷爷的话。”
“后来,我把它又写在了,纪念他逝世100周年的《油画》专题纪念刊上。”
安娜侧过头,盯着曹轩的双眼,不容他对此有丝毫躲闪。
这个问题太尖锐了。
伊莲娜小姐说,要是因为私人关系的改变,就在艺术评论上改变自己的倾向,替一个人美言,对她来说,不吝于是一种羞辱。
安娜是这么说的,安娜也是这么做的。
自家太爷爷,伊莲娜小姐写起文章来都犀利的照怼不误,其他人和能例外呢?
老杨都听傻了。
他这下是真的要摸速效救心丸出来了。
不是给曹老吃,而是给他自己吃。
曹老看上去还风清云淡的样子,但他老杨的小心脏真的要顶不住了抽过去了。
姐姐。
不,
您是姑奶奶。
您是老祖宗好不好!
这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咱要不要这么狠啊!刚刚在年会上喷完布朗爵士是“NAZI”,反过来这话里就在指责曹轩也有中心主义的思想。
这是大炸弹一个接着一个上。
可怜他老杨还天真的以为,今天晚上最大的炸弹在唐宁那里,结果这TMD奔着曹轩就去了。
房间里的气氛凝重的几乎窒息。
忽得。
曹老大笑了起来。
“你完全搞错了我的意思,伊莲娜小姐,不过不得不说,您真是一个很有个人风格的人,太可爱了。我喜欢你,真的,就凭刚刚那些话,你收获了我的尊重。您是一个优秀的评论家。”
第469章 安娜的国画老师
“那您是否能收获我的尊敬,这就要取决于您的回答了。”
安娜微微歪了一下头,盯着曹轩。
她没有因曹轩的称赞而回以微笑。
“曹先生,这是一个相当严肃的话题——”
“不,您还是没懂我刚刚在说什么,伊莲娜小姐。”
曹轩飞快的挥了一手,(至少对于一个快要百岁的老人来说,他挥手的速度简直快极了),用一个很有力量感的姿势,打断了安娜。
“我并非要在这里和您争论哪种创作方式更加优越、更加先进、或者更加‘文明高贵’,也不是像您的太爷爷那样,要论证油画才是上帝所天选的艺术行式。”
“不不不,虽然听上去差不多,但我们从始至终,所讨论的都不是一码事。”
“我说的是,中国画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绘画门类。”
安娜认真的听着。
就着头顶的吊灯的光线,她玩味着老人的脸上的神情,想要审视出对方是否在和自己玩某种文字游戏。
要是想着要回避问题,这位大师可能打错了算盘。
她完全不是一个好打发敷衍的姑娘。
“有什么差别?”
“我年轻时留学过法国,和我那一代受到世界思潮剧烈冲击的学生们一样,我接触过很多很多新鲜的绘画思想,素描、水彩、油画,焦点透视、光学原理、立体主义……它们全都很有趣,有些对东夏画家来说,是过去几千年里从来没有接触过,至少是从来没有成为绘画主流的创作哲学。而更有些像是立体主义,抽象派这类美术思潮,则对整个世界来说,在当年都是个相当新颖的新鲜先锋的玩意。”
“这些东西都很漂亮,都很博大,值得一个人一生的投入。”
“我在这些缤纷的色彩中穿行了十余年,仿佛一个陌生人观察着巨大的万花筒。它洋溢着惊人的魅力,也洋溢着惊人的诱惑。”
曹轩的目光毫无回避的直视着安娜的双眸。
他的眼神不像伊莲娜小姐那样带着强大、威仪十足的女王气势,而是带着一种慈祥笑意和怀念。
不知道很多很多年前。
在西岱岛亨利四世的塑像边,老人年轻时是否也曾见过如此般风采倾世的姑娘。
“您知道么。那是一个巨变的年代,无论是世界,还是美术,都是。”
“当年的巴黎是世界艺术的熔炉,它吞噬挤压着全世界不同的画派元素,把它们啮合成全新的美学理念。”
“它将浮世绘与荷式透视法融合,将东方艺术的大面积平涂法带入印象派的创作之中。将西非的艺术美学和亚平宁半岛的风结合在一起,吹遍整个塞纳河金黄色的河畔。”
老人略微沙沙声音在会客厅的墙面碰撞,拐杖驻在地上,仿佛震落旧日的欧陆的沉烟。
“我当然知道那个年代是什么样子,我可是亲身参加过战后巴黎秋季沙龙的人,那时,它的地位丝毫不逊色于如今的三大美术展。对艺术来说,那真是一个短暂又漫长的年代。”曹老的语气中,有一丝孩子气的顽皮和炫耀,“我的有些同伴,不满足于远远的旁观,他们亲身走入了其中,成为了这些无时无刻都在不断变换组合的色彩的一部分。”
“不少人都走的很深,也做的很好,功成名就。”
他说:“我则没有,我在漫长的旁观后折身而反。继续拿起了手中的毛笔,度过了往后余生。不是那些东西不好,也不是那些东西不美。都很棒,也都很美,然而那并非我想走的道路。”
“因为您觉得中国画更好?”安娜询问。
“是的,即使面对全世界的采访镜头,在任何一个场合,我都会不加思索的这么回答。我觉得中国画更好,我觉得中国画也更重要。”
曹轩的语气掷地有声:“不是因为它更优越,而是因为它和我血液与身体息息相连。世界上其他无尽漂亮的美学行式,是反射着日光的万花镜……而国画,它对我来说是夜晚滋长的青苔,是树梢上泛黄的落叶,是月色边的潮水,是我所呼吸的空气,也是日光本身。”
“人可以离开万花筒生活,却不能片刻脱离太阳和空气。我握住毛笔时不到十岁,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充满好奇,孜孜不倦的在东夏艺术的长河中遨游。快要整整一个世纪过去了,如今我不到一百岁,依然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充满好奇,孜孜不倦的在东夏艺术的长河中遨游。”
“它是一个甜美的无法醒来的梦。笼罩了我的一生。”
老人愉快的笑笑。
“我刚刚和您说过了,不是么?中国画是我的父母,也是我的孩子。一个人怎么不对他的父母具有最深沉的敬爱,又对他的孩子充满感情呢?艺术家和评论家是不一样的,学者可以博览百家,仔细的细细比较每一种画法的优劣和得失。可画家必须无比热爱,他笔下正在创作的东西。”
“那是你的唯一。”
“我认为中国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艺术门类,莫奈说法国是全世界所有艺术的温床,达利说,对于画家,只有一件事情是真正幸运的,那就是他出生时是个西班牙人。这并不意味着,若是在某个一个特定的时空中,我们见面时会打起来。这只是我们内心深处最热烈的情感的反射而已。我们都同样的虔诚。”
曹轩摊开手掌。
“睿智的安娜小姐。要是因为一个老人在你面前不加掩饰的表达出了对他手中画笔的喜爱和虔诚,你就指责他有殖民主义倾向,这未免实在太缺乏怜悯心了,不是么?”
伊莲娜小姐这次沉默了。
“请容我稍显骄傲的向您指出一件事,中国画可能是世界上生命力最为顽强的绘画流派与创作行式,如果伱不把壁画归为画派的话……那么就没有之一了。”
“您说以千年单位为尺度,任何一种绘画形式都会破碎再重组。从杨·凡·艾克在1435年从蛋彩画的基础上改进发明油画,到今天大约六百年。但从顾恺之到今天,已经有整整一千六百年的历史了。顾恺之并非国画的发明者,在战国时期,就已经出现了美术技法非常成熟且具有体系化的人物帛画,国画的历史可以轻而易举的前推到两千年以上。”
“这期间,中国画的技法形式和色彩科学,当然是一个不断完善丰富的艺术系统,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文人画的书法架构,犍陀罗艺术,中亚艺术,波斯美学……它像大海一样吸收着世界各地的文化符号。但它的内核,它的哲学是一脉相承,绵延不绝的。它的文化内涵,从未消亡。纵使是以一千年这样漫长的时间尺度出发,依然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曹轩用手指指向伊莲娜小姐身前的卷轴。
“国人画国画,或者说,所有受到东方艺术精髓晕染的人们在画国画,站在这样的书画卷轴面前。他们看到都不是单纯的技法与知识,或者任何一种教课书上的美术理论,他们脑海里第一瞬间出现的,都不是这些。”
“那应该是什么,请您教我。”
安娜将一缕头发拢到耳后,平静的说道。
“在这之前,关于国画拥有更持久生命力的这个问题上,我想,我说服您了,对么?安娜小姐。”
曹轩没有立刻回答对方的问题。
他挑了挑眉毛,饶有兴趣的问道。
“我还需要再想想,不过,暂时听上去,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理论。”伊莲娜认真的想了片刻,“艺术绵延不绝的生命力到底源于何方,这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如果曹先生能告诉我答案,我非常的感激。你觉得,因为所谓的‘写意’是艺术的大势所趋么?”
“很难直接回答,这不是推荐一两本教科书,或者让在图书馆里查一两篇文献资料,就能论证好的事情。我们可以在这里论证三天三页,水墨疏写实,重精神的绘画风格如何和现代艺术的理念哲学相近。为什么整个当代美术哲学都在往凝练‘思想’的道路上发展……这些学理化的解释可能安娜小姐,你比我要更加专业,也无需我来指点。”
“所以,我在这里更愿意给您一种更加感性的回答。”
“它是河。”
曹轩说。
“我们站在国画作品之前,体会的不是技法,而是一种带着脉搏与温度的历史经历。”
老人神秘的笑了笑,“它的神意与精神,同样不是美术馆下方展栏牌上的赏析,而是一种在血液里流动的哲学审美,一种带着亲切感的心跳。国画是一叶扁舟,能顺流而下,通向子孙未来,也能逆流而上,让我们接入恢弘的美术长河,穿过数以千年的春秋风雨,直抵历史的源头。”
“所以,今天的我们,站在秦汉的雕塑,魏晋的绢本之前,依然会有和古人相似的感动。我们惊叹的吸气,深深的吐气,就像千年前的古人所做的那样。在这一呼一吸之间,只要东夏的文化哲学不会消亡,国画就永远不会灭亡。”
伊莲娜小姐静静的听着。
她想象着曹轩是怎么看待眼前的这幅画的。
它带着历史的温度和未来的气息。
现在,过去,和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