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发现自己这些来自雪原上没文化的蛮子土老帽,也能把代表最灿烂的文明之光的法国佬掀翻于马下。
那么他们还有什么必要以学习西欧的艺术和文化,以能够说法语为荣?
他们为什么不能拥有自己独特的美学理论和文化审美?
此后的一个半世纪。
斯拉夫人以欧洲传统艺术为根苗,在西伯利亚的寒风中,开出了属于它们自己独树一帜的鲜花。
苏系的绘画方式,厚重而严谨,庄严到了沉郁的地步。
似乎它将莫斯科郊外冬季永远不化的积雪和圣彼得堡十二党人广场上四十吨重的青铜骑士雕像,全部都融化到了自己的笔墨之中。
俄国体系的素描,拥有着其他所有国家的素描教育所没有的绝对理性和绝对严谨。
有个不太恰当的说法。
相同的人像素描画。
是不是苏联体系画家画出来的连普通人一眼都能看出来。苏系的画家画出来的更厚重,更灰,因为他们的铅笔线条数量要比欧洲素描画家多上50%出来,注重用浓重的笔墨和精确的型体塑造对象。
为了严肃地剖析绘画对象,从内到外,笔画像是御寒棉衣的针织绸密的衣角一样。
密密扎扎的画过。
与其把苏系素描的笔触比作雪原上的军大衣的衣角,不如说,它们有着莫斯科街头七姐妹大楼的古典主义的平衡和稳定性(注),那种纵横如织,花纹繁复如巴洛克式宫庭,又遵循着绝对对称,绝对的平衡的建筑理念,恰恰本就由来于俄国传统的审美意趣。
(注:莫斯科七姐妹,以国立大学主楼为代表的七座莫斯科地标性建筑,庄严厚重的钢筋混凝土结构,苏式建筑美学的代表性产物。)
暴雪,战争,地震,无论何种动荡苦难,都无法摧毁美术作品里的天然的协调和至高的平衡。
欧系的素描,则是相反。
它是阿尔卑斯山下的轻泉流水,是维也纳公园里小提琴琴弦上悦动浮空的音符,是凡尔塞宫的舞会和沙龙间,贵妇人的低胸裙装裸露的雪白锁骨的微妙弧度。
要更加轻盈,更加优雅,更加飘忽不定。
绘画难以捉摸的艺术性,要比所谓的平衡之道,优先级远远更高。
或者更直白的说。
在欧系的素描理论体系中,优先级最高的其实就根本不是素描,而是油画以及水彩。
素描为油画服务,素描为水彩而服务。
练好素描的线条是为了在画油画和水彩时打出更准确传神的轮廓稿,练好黑白明暗阴影是为了把握好画油画时,颜料色彩的对比度搭配。
因此,如何用最少、最干练的线条,刻画出最微妙传神的景物轮廓,就成了评判一位素描画家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准。
无论是西欧还是苏联的艺术体系,都有它者不能企及的优势,也都存在自身的局限性,主要还是要看落笔画家的技法水平。
俄国的素描高手也有线条很灵动传神的。
门采尔这样的德国大师则以手术刀一般的结构严谨而闻名。
条条大路通罗马。
杰出的大师的线条技法是分不出流派的,他们可以用自身的才华,超跃地域自身所属的局限性。
想繁就繁,想简就简。
不过。
要让手里的用笔风格随心而动,这般要求距离瓦特尔或者顾为经这个水平的职业画家来说,还是太高了。
他们走的欧式素描路线,如今还停留在给作品做减法的初级阶段之上。
“最最理想的状态下。有几处的过度可以再处理一下,顶部的拱形结构也可以一笔拉出来……”
瓦特尔预计以他的造型能力。
完美无瑕的情况下,总勾线数量能压缩到120条左右,错漏和修改能控制到三处以内。
但这只是想象情况。
画家十成功力能发挥出九成八已经是非常理想的状态了。
就算是考试型选手,也不可能在逢大考、竞赛的场合去碰巧撞那一百次都出现不了一次的超常发挥的大运。
只要能稳定发挥九成以上,就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瓦特尔他如此。
工作室内的顾为经也是如此。
博物馆岛的稿件他打了不少次,很多线条都已然应该像是记在心中般的流畅。
可实际上,他以前虽没有认真数过数,但应该能被压缩在130笔内一气呵成的次数并不多。
这次有好几笔。
他都觉得分外的传神。
当一个画家完成了一幅非常让他满意的作品,他心中最清晰的感受不是洋溢的自得,而是一种释然和酣畅。
瓦特尔教授走入工作室的时候。
他就有一种在足球场上完成了一剂见血封喉的单刀突破,微微喘息,目送足球翻滚入网时的那种肃穆的喜悦。
果然不出所料。
顾为经依然还没有来得及完成全部作品,尚且在用铅笔在倾斜的水彩板上画着些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
瓦特尔教授觉得自己已经赢下了这场较量。
“没画完?水上的廊桥应该不算多么困难的联系吧。我可已经打完相同的稿了。”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想要炫耀的冲动。
“差一点,老师,快好了。这里的结构对我来说有点复杂,我还要稍微收个尾。”顾为经头也不抬的说到。
“嗯,没关系。对我来说简单,不代表对你也是。还有时间,别着急,好好画——”
瓦特尔教授背着手,往工作台那边溜达了几步,想要看看顾为经画到进度比自己慢多少。
三秒钟后。
他脸上高深莫测的得意笑容被粗暴的杀死于望见对方水彩纸上素描稿的瞬间。
第375章 顾为经的草稿
那是怎样的一幅线稿作品啊?
工整,规矩,精确。
太阳高悬于天边,因为只是线稿,所以日光没有颜色,天空也没有颜色,只有最简单的线条。
没有颜色不代表这幅画因此而变得乏味。
素描本就是用最简单的画法,用简单的外形和轮廓,书写出真实世界样貌的绘画技能。
顾为经画的就很些有想法。
他用不规则的椭圆形勾画出了阳光的璀璨。
又用图画上方所浮现出的一线礁岸似的云彩和水波上的褶皱。
巧妙描绘出了属于风的形状。
一线长廊隔空穿行于水波之间,低矮的小灌木在廊桥的桥墩之间随风摇曳。
草叶低垂,桥影斑驳。
整幅线稿像是在阳光下照样过久提前曝光的老照片。
没有多余的细节,只剩下了最简单干练的浅浅轮廓,宛如是一幅因为年代过久而褪色的真实世界。
素描老师伸长了脖子在一边探头去看的时候。
顾为经正在用笔尖在水波之上拉出廊桥的简单倒影,在收尾间,为笔下的世界刻画出最后那一丝真实的刻痕。
“抱歉,有点慢了……打成这样的稿可以嘛?”
顾为经放下铅笔。
他注意到瓦特尔教授还在身后抿着嘴唇,看着自己,于是便随口问道。
“慢?或许吧,慢好啊,值的慢。”瓦特尔教授眼神还在盯着纸面上的素描画,嘴里不知不觉间,就缓缓的把他刚刚放在自己素描画上的评语给说了出来,“老师在课堂上要求你们注重速度练习,一来你们所面对的美术联考,AP,大学入学考试,都是有速度要求的。”
“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内交卷,就是零分,那么画的再好也是没有意义的。另外,更重要的是,绝大多数学生能力水平也就能画的那样,既然给更多的时间,也只是在磨洋工。”
“至少也可以把速度这点先练起来再说。”
“若是能画到这个地步……”瓦特尔教授抽动了一下鼻子,“这样的作品。那么画的再慢,用了多长时间,怎么等都是值得的。”
从最简单的景物数量上。
顾为经在纸面上所打的稿,就要比他的那幅作品多上不少。
水彩的涂色练习而已,他们所画的廊桥就相当于素描涂格子时的那个格子。
因此,瓦特尔教授本来让他打稿的意思是,只要画出一个廊桥的大体轮廓样子就算合格了。
瓦特尔也真的只打了一个孤零零的廊桥的轮廓。
水面的倒影,天上的阳光,朦胧的云彩,以及桥面底下的小灌木……这些景物全部都是他的线稿所不具备的。
都是些很简单的线条。
可是这些陪衬,一下子就把画作整体全部的支撑了起来。
把瓦特尔教授那种从小孩子在照片垫着硬纸板上剪出来的卡通纸片,变成活生生飞跃湖面而过的廊桥。
有足够的时间的话。
瓦特尔教授也能把这些外景全部补上。
问题就是,足够的时间?
素描教授装作不经意的抬起手腕,瞅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然后又算了算。
第一次画这样的作品。
对方研究景物构图得画时间吧,确定大小比例关系得画时间吧,万一线条没画好,重新修改也得要画时间吧?
而且。
说不得中途还得停下来削一次铅笔啥的。
瓦特尔教授已经画的嗖嗖的快了。
他给的十分钟本来就是照着自己画廊桥的时间往上加了一分钟、两分钟的富裕量给的,就没想着能有空让顾为经画的这么复杂。
结果摆在眼前,对方就是画的很细腻,用时也就比他长了一点点。
那么除非对方也恰好每天晚上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狂练素描,且其正好练的就是柏林市中心博物馆岛西侧的水上廊桥。
就只剩下了唯一一个靠谱的解释。
眼前这个学生,对线条的掌握和理解,已经到了无需专门费心思考构图、比例关系的地步。
对方上手就直接能画,同时,画景物时的用笔流畅程度并不比自己低多少……即便,他才是第一次接触这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