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路边的宣传板的时候。
这位前途无量的艺术新星微微停步,凝视着顾为经照片旁边所悬挂着的素描练习。
按照设计。
苗昂温将走一条类似非洲未来主义的先锋艺术道路,先锋艺术几乎不需要太高的绘画技法,甚至连画笔本身都并非必须。
先锋画家往白宣纸上尿尿拿去的卖的都有。
他只要作品中表现出足够鲜明的特色就好了。
毕竟,作品只是一只陶罐,豪哥只要用源源不断的现金流往里面灌水,价格自然就能水涨船高。
思妙想的创新性,野性,自由,奔放和思想表达——这画廊通稿上的宣传词,是豪哥亲笔写的。
那本来只是无所谓的噱头。
然而此时此刻,苗昂温心中真的好像有一只奔放的野兽在歇斯底里的咆哮和嘶吼。
他是那么想把眼前的照片和素描都撕成碎片,然后再提笔画出一幅更好的作品,拍在记者、蔻蔻,和四周的所有人脸上。
堂堂正正的告诉他们。
自己就是要比什么狗屁的顾为经更好,更优秀。
然而,他做不到。
苗昂温宁可选择画人像速写,静物写生啥的,还有主观发挥和混淆是非的空间,可基本功这玩意。
能画出来就是能画出来。
水平达不到就是达不到。
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能买到世界上99.99%的东西。
豪哥的钞票能使全天下绝大多数的人都相信他就是那个万里无一的艺术超级天才。
可唯独他无法欺骗自己。
他只是个假货。
用笔技法和喜欢女生的感情一样,都是那仅剩的无法买的到的万分之一。
“抱歉,你做不到。”
苗昂温轻声告诉自己心中那个咆哮的怪兽,他踢了踢宣传栏旁边石板缝隙间所钻出的小草,转身离开。
“Fuck。”
第374章 素描
苗昂温在宣传板前恼火的说出我做不到的那一刻。
他决计无法料到。
非常巧合的是,在校院的另外一端,爬满绿色藤蔓的英式教学楼里,也有另外一个人正捏着顾为经的素描画稿,神色呆滞的像是一尊木偶。
若是他知道连教授了他素描的瓦特尔老师,现在都在那里喃喃自语的怀疑人生中。
也许他会感觉到安慰。
亦或许,苗昂温会彻底对在绘画技法上追逐顾为经这件事,感到冰冷的绝望和死心。
讲道理。
二三十年在素描一道上孜孜不倦的探索和练习,被年龄不及自己一半的高中生轻而易举的踩在脚下的时候。
用常理来判断。
瓦特尔老师应该感觉像苗昂温一样愤怒,至少也应该有几分难掩的颓然和丧气。
但是。
此时此刻。
这位德国教师一点也不愤怒,甚至也没觉得太多颓丧。
他拿到手中这幅素描画已经好一会儿了,该情绪激荡,也已经情绪激荡过了。
在历经了——
“去他喵的,这是一个高中生该有的水平,好离谱!”和“去他喵的,为啥我画出不来这样的作品啊。好羡慕!”以及最后“去他喵的,这幅画真的好棒好棒,不管了不管了,我一定要收藏下来。”等连续的多重复杂的微妙心理变化以后。
他现在只想静静的欣赏,手里这幅水上廊桥那种线条之间,妙不可言的精巧之处。
他就那么捏着手里的水彩纸,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直到有风从教师办公室的窗户缝隙中渗了出来,贴着瓦特尔教授袖口高高挽起的皮服上滑过,让他不由得伸出根手指,搔了几下痒。
春日的暖风本来应该相当温和的触觉。
素描教授的裸露的皮肤上,却不清楚何时已经起了一小层鸡皮疙瘩。
他抓了两下痒,拿过刚刚未喝完的喜力黑啤,捏着手中的水彩纸,看几眼呷一口啤酒,然后再看几眼,再抿一下口。
体味到细腻巧妙处。
嘴中舌头忍不住在教授的上牙膛间舔过,发出啧啧的声音。
“这比看球赛还要更加带劲啊。”
瓦特尔缓声感慨。
这场和学生的竞赛,他输了。
若是从判卷老师的角度,一笔一画,每个结构的稳定与否,每个线条的流畅程度,每个笔尖的转折和造型塑造,全都挨个拎出来一项项打分的话。
瓦特尔输的可能不算太多。
每一项都稍稍逊色几分。
起码,顾为经的线稿作品从这些拆分出来的细节上,谈不上把他衬托的一无是处。
可是当所有的“欠缺三分”汇聚集合到一张画作的时候。
结果,
就变成了云泥之别的碾压。
在手中捏着的这幅堪称精妙的素描画搞面前,瓦特尔自认输的心服口服。
顾为经与他的素描技法,确实已经不在同一大的段位上了。
“可笑,我原来还信心满满的思量着,今天这幅铅笔稿子打的不错来着呐。”
瓦特尔将空的啤酒罐放到一边,摸摸头发,哑然失笑。
半个小时以前。
他伏案在水彩纸上,胸有成竹的勾勒出柏林博物馆岛湖波间,围绕帝国博物馆的希腊式大殿一圈的规整素白建筑的最后一笔。
在完成这幅水上廊桥的时候。
瓦特尔老师特意瞄了一眼手边的闹钟。
6分57秒。
比他预想中的绘画的速度稍微慢了一些。
没有达到6分钟时间内搞定的目标,稍稍超出了一分钟的时间。
“无所谓,慢了,但值得慢。”
他站起身,就向着里屋套房的工作室中走去,在心中给出了对绘画过程自认公允的评价概括。
脱离了准确度,去谈速度没有意义。
比想象中画的慢,也比想象中画的更好。
他的每一笔都很流畅,每一笔都很精确,自己对素描这项艺术的所有的职业沉淀与练习经验,都在手中的这张8开的水彩纸上表现了出来。
谈不上超神。
他所拥有的十分功力也发挥了九成八出来。
“126根线条。”
瓦特尔甚至默默记下了自己所画下的全部线条数量。
勾线过程中总共也只用了130笔出头的样子。
其间仅有寥寥数笔的效果他不太满意,进行了些许删改。
130余笔,126根线条。
对他所选择绘画在笔下规整但不简单的水上廊桥此般静物主题来说——能压缩到这样的笔法数量,控制出这种程度的下笔准确度。
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瓦特尔教授认为他的素描技法,当真能称得上“老辣”这个评语。
素描底稿的线条数量,在差不多的作品整体观感下,是不是越精简,越压缩,越干练,就越能说明画师的水平更为贴合素描的灵魂,越能够捕捉出景物最为传神的那几根线条……这件事学界一直是有争议的。
直白的说。
目前认为,有且仅有在德威学校这样教授欧式的素描画派的艺术环境,谈论线条的数量多寡方才是有意义的。
苏派素描与欧式素描,谈不上谁优谁劣,但特点非常鲜明。
苏联的美学体系和整体审美方式,传承自一套有别于西方社会的独特脉络。
历史上。
整个俄国封建时代的文化和艺术,都深深的受到了华丽的法国风尚的侵染和影响。除了安德烈·卢勃廖夫这仅有的一位中世纪圣像画家,和同样独苗一根的一部中世纪大部头著作。
整个俄罗斯的历史上那些最辉煌,最耀眼,让世界都为之震颤的美术、文学和诗歌,都是在短短的一个半世纪内伴随着激烈的社会变革而诞生的。
1811年。
法国向沙俄宣战。
这是历史上法兰西帝国最为巅峰的传奇时刻。
在拿破仑的领导之下,欧洲传统强国奥地利、普鲁士、英国接连被其击败,法国以占领意大利全境、西班牙北部的姿态雄霸欧洲大陆。
年初时拿破仑的皇后在杜伊勒里宫诞下王储,巴黎城内灯火不休,礼炮连续鸣响了一百声。拿破仑亲自赐予了其“Roi de Rome”的封号,意味“这个男孩将像古罗马之王一样统治世界。”
恍惚之间。
似乎那个曾经的罗马般庞大的多元帝国,将在一千年以后又一次的重现整个欧洲。
还有谁能阻挡这位所向无敌的战神的神威呢?
欧洲各国在经历连续五次的失败以后,匆忙之间,第六次反法同盟组建。
没有人能料到。
沙皇俄国在付出了莫斯科城焚于烈火的代价以后,几乎以一己之力,靠着西伯利亚雪原上的冬日永无尽头的寒风,葬送了拿破仑的五十万远征军,以及重建罗马的野心与梦想。
这是俄国人精神文化之上的立国之战。
从那一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