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和那篇永远抄不完的小品文一样,曹轩一直觉得,戏是戏,画是画。
这种动不动就说戏如书画,戏如人生的说法,全是扯淡。
《武家坡》里薛仁贵调戏试探结发妻子像是个流氓,《白蛇传》的唱段里,许仙简直像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至于什么《双投唐》、《天雷报》更不过是些愚忠愚孝的短子。
听这些东西,有啥营养啊?
而且那个时代嘛。
文人清贵,唱戏的则是些下九流。
报纸报刊上也颇有些时局糜烂,就是因为达官贵人把大量的时间花在看戏听曲之上,疏于国事,戏子误国的论调。
甚至有好事者,将听戏,喝茶,打麻将,并称为三恶,还有加上大烟,称之为四恶的。
每天把时间用在戏楼看戏,茶楼饮茶,陪小姐太太打麻将身上,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没有人能够超脱于时代背景以外。
很多论点,如今看来颇为可笑,就像亡国的昏君将过失归咎为红颜祸水一般,然而小时候的曹轩就是从心底对唱戏的有看法。
那次南方画派的茶会,是他第一次耐着性子走进戏园之中。
那也是他和自己的老师,生平最后一次,坐在一起看戏。
如果那时曹轩早就知道这一点,他一定会渴望时间过的更慢一点,把那天的时光,过得更久一点。
印象里,那时老师一直拉着他的手,在曹轩身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现在想来,
有些人生中关键的道理,老师那天其实都已经说给自己听了,只是他太年轻,年轻的没有听懂罢了。
他还记得,开场的时候,有几名小武生热场,从戏台的两边一连翻了十八个跟头,翻的人眼花缭乱,脸不红,气不喘,极为利索。
曹轩下意识的喝了一声“好”。
结果被很多人用似笑非笑的目光看着,还被老师用扇子在他后脖颈上敲了一下。
等到杨小楼和梅兰芳梅先生出场的时候,明明只是在戏台上简简单单的溜达了一圈,全场却掌声雷动,叫好声几乎要将陈记大舞台的房顶,都一同给掀翻了过去。
还有人直接扔银元子打赏的。
老爷子笑眯眯的问他,知道这里面的说头在哪里么?
曹轩有点倔。
他由着小性子说到,还不是因为主演是名角,翻跟头的却不是,说白了和普通人家里“嫌贫爱富”又有什么区别。
戏都没演呢,就通过名气分出好坏来了。
就和大家把自己的名头排在别人之后,是因为老师你的名字够厉害了,可比不过人家祖上做大官的威望。
一个道理。
第345章 回赠
先生摇摇头说不然。
过去伶行的规矩,戏台最不值钱的角儿就是这种翻跟头的,一般都是初入行的小武生新上台,资历浅,也开不了口,所以就从翻跟头干起,和观众混个脸熟。
翻的花团锦簇,热火朝天,却没啥嚼劲,在戏台上,只是噼里啪啦演个热闹而已。
想看武术,可以去京城大栅栏,想看杂耍,不如去沧洲吴桥。
多的是人玩花拳绣腿,干额头顶碗,胸口碎大石的活计,省着点花几枚铜钱就能能看一整天。
先生从荷包里摸出两块银元,轻轻一磕,发出了一声轻鸣,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那十六个跟头,这份卖力气的辛苦,倒是值这样的两块大洋,却也仅此苦劳而已,想要赢得好声满堂,且有得熬着呢。”
那时曹轩对戏园里的门门道道无甚了解。
却也被老师的勾起了兴致。
梨园和书画一样,也是那收入贫富差距大的匪夷所思的行业。
他在报上依稀看到过类似的描述,老师那两块大洋的比喻,还是往多了说的。
这种翻跟头的小武生熬到能出名开腔唱戏前。
往往一个月只能拿半块大洋,多的也不过是一块大洋的薪水,比最末等拉琴的琴师都不如。
就这,还要谢谢那些梨园里的那些台柱子们。
因为这一块、半块的大洋的活,是人家前辈赏给你吃饭的,不是你挣来的,要靠你卖门票,班子里大家就全都喝西北风,给饿死了。
而一代宗师梅兰芳梅老板,早在二十年前的时候,戏班就给他开过2000块大洋的天价薪水。
注意。
是2000块银大洋每个月,而不是每年。
梅老板甚至一度在报纸上博得了一个“梅半城”的称呼。
这次南方画派开纪念展,请恰好在沪上演出的桐馨社来表演,
一次演出,仅戏班出场费,不算打赏,南方书画协会就是上千块大洋泼水似的撒了出去,还是人家杨小楼给面子,才愿意来演。
名角儿和普通戏子的待遇差距,如同天堑云泥之别。
“就算翻跟头没什么门道好了。可他杨小楼不过晃悠几步路,脸不红,气不喘,汗都没出,就能拿普通小孩儿几百倍的收入。他那几步路,真有别人翻的跟头,几百倍那么好?”
年轻的曹轩斜着眼看着戏台上的人影交错,语气中依旧有些揶揄。
啪!
“什么叫他杨小楼!没教养,叫杨老板,杨先生。”
他又被先生毫不客气的用折扇敲了一下额头。
“怎么不服?就许这满座的高朋,不少卖一幅画,写一幅字,是潘家园琉璃厂那边卖书画,替人写信,代笔写对联的落魄书生的润笔费几十倍,上百倍,就不允许人家从小辛辛苦苦练嗓子,踏踏实实唱戏,唱出名堂,熬出头来,挣大钱?”
先生依旧笑眯眯的看着曹轩,只是老人的语气中,同样有些揶揄讽刺的意味。
“小轩,这个道理不太对吧,为师怎么不知道,何时伱长了一双狗眼睛啦。”
“呃……不一样的。”
曹轩神色依旧有些倨傲。
他大概知道说出来,又少不了头上挨扇子敲,这才强行把已经到了嗓子边的“一个是清贵文人,一个是卖唱戏子”的论调憋回了肚子里。
“有什么不一样,你看戏时心沉不下去,所以你看不明白杨老板的好。”
先生两根手指点在茶桌上,像是比画出了一个小人走路的样子。
“杨小楼所扮演的楚霸王,从屏风背后绕出来,绕到台前正中,是两丈三尺三寸的距离。左脚迈出曰跬,右脚迈出曰步。以前传统这出戏的唱法,这两丈三尺三的距离,刚好要常人分成八步来走。”
“杨老板认为项羽是何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杰,走八步步子太小,太密,走不出来西楚霸王的气势,于是就首创了将台步由八步简为六步。步步气度从容,步步虎虎生威,步法凛然,望之便有英雄气概。”
先生在茶桌上,用双指演示方步,讲解道:“后来,杨老板演了两年,又研究认为。项王毕竟是兵困垓下,战势渐颓,虽豪气不减,但终究不负往日气吞天下的雄风,所以就又加了半步,变为了今日戏台上的六步半。”
“短短两丈三尺三的距离,台步的一增一减之间,整个角色就入了魂,谁看了不得说这戏演的好,演的活,演的好似那西楚霸王栩栩如当面?不得大声发自肺腑的喝一句彩?”
学艺在京城,成名在津门,挣钱在沪上。
这是梨园的行话。
京城天子脚下,多王候公卿,多达官贵人,也就多戏班子。
京戏,京戏,自乾隆五十五年徽班进京算起,京城就是天下京剧伶人的根脚和祖地。谭、杨、梅等人,皆是在京城学的艺。
成名在津门,是因为天津卫的百姓好热闹。
观众最懂行,多票友,多艺术爱好者。
清末民初,津门捧红了无数戏剧名伶,相声大师,鼓乐大王。能在那里出名,说明天底下最挑剔的资深观众,也挑不出你的错去。
戏已经演得炉火纯青,入木三分了。
挣钱在沪上,则是因为南方自古多豪商巨贾,多传承悠久的书香门第。魔都更是内外交汇的大都市,整个东夏以至整个亚洲最为繁华的明珠所在。想要拿着麻袋整箱整箱的往回挣银元,唯有在魔都才可以。
这句行话,京城和津门的观众都爱听。
唯有沪上的百姓听的不顺耳,觉得有点嘲讽他们是只懂钱,不懂戏的土老帽的意思。
凭什么南方的观众,就不如津门的观众懂行呢?
人争一口气。
所以在沪上听戏,大家都听的走心,看的认真。
年少曹轩看见翻跟头的,就在那里炸炸呼呼的鼓掌。
看见杨小楼这般精妙的步法,却不懂的得欣赏,正好像一个刻板偏见里,不懂的戏的外行山炮的样子。
偏偏又坐在他的先生那种资深大票友戏迷的身边,这才被其他人用玩味的古怪目光盯着看。
听老师拆分的说清楚,曹轩那时才有点明白些个中关键,凝神往戏台上看去。
但那时胡琴哀婉,已经到了项王坐看虞姬舞剑的环节。
他无法再去回过头揣摩先生所说的台步的了。
“可戏,看戏如看画,需要分解的讲出来才能看明白所以然的人,终究不是有缘人。小轩啊,翻跟头和走台步的区别,你还有的要琢磨呢……也不知道什么你能想得通,看的懂喽。”
“这出好戏,让你这样心浮气躁的看下去,真是浪费。”
先生的神色有些落寞,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那一次。
老师没有用扇子敲他,曹轩看到老师那种惆怅的神情,却比扇子骨敲在额头并不算太痛的感觉,更让他心情发堵。
时光如流水。
曹轩早已功成名就,成为了被无数人敬仰的大师和画坛领袖。
他从心底依然没有很爱上听戏,却时刻记着先生的教诲。
这些年。
他不常听戏,可只要走进观众席,无论是国家大剧院的专业演出,还是一些海外业余票友小剧场里的搭班演出,乃至家中播放的唱片。
但凡曹轩听见夹杂着胡琴鼓点的戏腔入耳,他总是会听的很认真,也总是会想起,他的先生,折扇缓缓和着台上的唱词,在手中微拍哼唱的样子。
台上的电灯灯光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时的他,总像一尊石头雕成的塑像。
“先生。我后来想明白您要说的意思了。”
曹老爷子微微叹息,泪水顺着他的脸颊一滴滴的滴落了下来,滴在了这张珍贵的老照片之上。
那天自己的老师话语中的隐藏的含义——
戏台上杨老板埋的那六步半台步的一减一增,和国画大师绘画作品的相似点,不就都是那“讲究”两个字嘛。
银元千枚,只买讲究。
这里面的味道足啊。
老师其实早就把该说的话,都已经用他特有的方式告诉过自己了,只是自己晚了很多年,才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