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画底稿的速度依然不快,很多线条都斟酌再三才会下笔。
这种融合画的高阶绘画方式,对于顾为经目前初入职业画家的经验等级,依然很复杂,必须要画的小心翼翼,才能驾驭好中西方文化在笔下的碰撞。
“过了这么长时间?”
他看了眼手表,自己大概花了两个小时来一张底图。
对于粤省油画村那种,一人一年能画出两千幅梵·高《星空》的流水线式美术工业生产来说。
两个小时时间,若是用丙烯的话,都能画出一幅完整的油画,连带装裱了。这个绘画速度的画画的画工,连晚饭加个鸡腿都不配。
就算是普通美术生,如果不是什么篇幅几米的鸿篇巨画,对着草稿打个底图,也就几十分钟的事情。
顾为经画画的速度简直慢的像是蜗牛。
可顾为经一点也不着急,他看着完成后的底图,想象着最终画面的样子,无声的笑了起来。
画布上的底图有一种微妙而精巧的艺术平衡,带着欧亚大陆两种艺术风格相互撞击的独特魅力。
如果说,
他此前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是被两种不同的文化审美洪流冲击成支离破碎的悲剧的话。
那么眼前的底稿,就像一双被无形的手,将两种古老的灵魂融合成一尾流动的太极阴阳鱼。
这幅画……
活了!
瞧着眼前这幅底图,顾为经甚至有一种武士收刀归鞘般的松快感。
他看了看时间,给爷爷顾老爷子发了条短信,说明自己要画画晚点回家后,却并没有继续在底图上动笔。
他简单的收拾了一下颜料,确定底稿上很薄的一层颜料已经干透了以后,就轻轻套上了一个深色的塑料垃圾袋防止落灰。
然后顾为经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的景色。
“也许今天是一个临摹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好机会。”顾为经望着窗外的大雨,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雨下的很大,
天地间唯一的亮光就是偶尔照亮大地的闪电,乌云像是流动的黑潮,低沉沉的盖在头顶。
“那位女画家卡洛尔,当年,或许就是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吧。”
他思索了片刻,拿出了手机,发消息。“胜子小姐吗?要不要晚上来一起画画。”
……
“那位女画家卡洛尔前辈,当年,或许就是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吧?”
酒井胜子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她刚刚洗完澡,吹干了头发,裹着白色的丝绸睡衣,从浴室里走出来。
酒井太太经过一天的购物血拼,提着大包小包的首饰得胜而归,虽然钱包并未干瘪,但身体明显已经乏了。
贵妇人躺在套房客厅的沙发床上,身前的家庭影院里还正播放着HBO今年的主打热播剧《龙之家族》,整个人却已经睡着了。
“唉。”
酒井胜子扫过老妈呼吸悠长的样子,笑了笑。
女孩走过去关了电视,找了个毯子盖在酒井太太身上,自己却并无睡意。
她走进套房自己的卧室中,轻轻打开窗户,窗帘摇晃,冷风和微凉的雨水便从窗外灌了进来。
酒井胜子喜欢下雨,艺术家总是喜欢雨的。
凝视着漆黑的雨夜,总能带给酒井小姐一种巨大而深邃的甜美的荒芜感。
雷雨,像是天地间一场别致的交响乐,带着远离人迹的清新气息。
她轻轻松开些睡衣的扣子,将窗户打开到最大,微微仰起洁白下巴,伸开双臂似是要拥抱雨夜,任由窗外的自然把自己淹没。
从背影看去,
风卷起丝绸的外袍,光洁的小腿和让人流鼻血的洁白曲线在转瞬即逝的闪电中若隐若现。
若是蔻蔻看到现在这一幕,一定会觉得比基尼什么的还是弱爆了。
即使以擅长刻画少女细腻的肌肤和赤裸肉感而闻名的巴洛克主义代表大画家保罗·鲁本斯,恐怕也无法巧妙的捕捉这一刹那间的风情。
酒井胜子感受着风从肌肤最深处滑过的冰冷感觉,想要去触摸一百五十年前,那位沐浴在同一片风雨中的印象派女前辈的感受。
和大师们精神通感,灵魂沟通,一直是酒井胜子绘画临摹时的弱项。
“拥有非常精巧的技法,却只有苍白空洞的情感。”
这或许是从一生下来就经历了最专业的美术技巧训练的后遗症。
文艺复兴时期的卢梭曾认为,
一个艺术家最升华的状态,就是回归什么也不会的“野蛮人”,以童稚而天真的灵魂去感受自然本来的模样。
所有繁复的技巧,和后天的培训,都会损耗艺术家感受自然的能力。
过巧则媚,过繁则俗,东方绘画也有类似的说法。
酒井胜子当然无法也不可能遗忘所有的美术理论,完全回归启蒙运动宗师卢梭口中的“高贵的野蛮人”的精神状态。
然而,
她觉得自己随着和顾为经一起写论文,一起讨论,不停的探讨《雷雨天的老教堂》的美学价值和情感表达的过程中,
酒井胜子越来越能从书本上课堂里,那些公式性的赏析说辞和艺术理论的樊笼中抽身出来,渐渐的穿越时光,走进女画家卡洛尔的内心世界。
“这种感觉真好,不知道顾君是不是也在看雨。”她有些出神。
正当酒井胜子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什么的时候,床头的电话震动了几下。
第178章 一起看雨
酒井胜子转过身,轻轻系紧了睡袍的腰带,关上窗户。
她踢掉拖鞋,爬到床头,拿起手机。
“胜子,要不要晚上来一起画画。”屏幕上闪过顾为经的邀请。
“现在么,这个点要去学校的画室?”
酒井胜子眨了眨眼睛,望了一眼卧室门,有些意动,也有些犹豫。
“去好运孤儿院,就是我和你提到过的《雷雨天的老教堂》的原址,画家卡洛尔的创作地。”
酒井胜子咬着嘴唇,凝视着手机屏幕。
“顾君,您刚刚在看雨?然后联想到了女画家前辈,对嘛。”她轻轻的打字。
“对。”
屏幕上的消息回复的很快。
“我注视着窗外这场雷雨,突然觉得,也许是一个很珍贵的感受那位女画家创作时氛围的机会。老教堂不久就要改建了,这种机会可能就这一次,你要不要跟你妈妈说说,来这里采采风?”
酒井胜子凝视着屏幕上的消息,轻声呢喃:“原来我们都在看雨……真好啊。”
同一片天空下,有人正在和你想着同样的事情。
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让酒井胜子,觉得内心中有一块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她把手机抱在怀里,眼睛慢慢笑成了弯弯的月亮。
“如果实在不方便的话,就算啦,毕竟还是有点晚了。如果你想要的话,我明天把画好的画拿去给你看。”
顾为经见迟迟没有人回复,以为酒井胜子时间不太方便。
他听说过酒井太太给女儿下的晚上不许到处跑的禁令。
“不,我妈妈已经同意了,我要去的。”
酒井胜子往卧室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快速的在手机上回复。
她脑海中第一次的有了翘“家”的大胆念头。
打字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心跳略微有点加快,白瓷般的脸颊慢慢浮上一层异样的红润。
做了十八年的乖女儿,
比起同龄人,酒井胜子去过很多地方,参加过各式各样的画展和世界各地的青少年艺术竞赛,她的人生无疑是丰富的。
可在其他少女追韩流明星、和校园里的男孩子们谈恋爱、在东京巨蛋看演唱会,和男友在银座的购物街慢慢的闲逛的时候。
画画、看展、上课……
酒井胜子的生活永远被有条理的日程安排占据,循环往复,在世界各地过着同样节奏的生活。
她其实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快节奏的现代娱乐不过是神经多巴胺分泌所带来的片刻就会消散的欢愉,而艺术厚重而永恒的美却可以沁入灵魂。
艺术已经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与此相伴,慢慢的长大。
直到,
她遇上了顾为经。
瞒着大人悄悄的和男孩子一起晚上出去,这种叛逆的念头此前连出现都没有在酒井胜子的脑海中出现过。
就算只是去画画,也刺激的她有点口干舌燥。
酒井胜子现在很紧张,却很坚定。
从这个想法跳入心中的一瞬间,就像溃堤的洪流般不可抑制的占据了酒井胜子的脑海,无法阻止。
女孩连一秒钟的犹豫和迟疑都没有,就下定了决心。
人生总要大胆几次。
“天有点黑,还在下大雨,要不要我让人开车来酒店接你。”顾为经询问。
“没关系,不麻烦了。我直接管酒店的礼宾部要部专车就好,我也知道老教堂的位置,请稍等半个小时。”
酒井胜子下定决心。
她立刻脱掉睡衣,对着衣柜犹豫了片刻,挑了一条暗红色的显得青春些的裙子。
收拾妥当,就轻手轻脚的准备要溜出房门。
当她经过客厅里的大梳妆台前的时候,女孩就又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嗯……可能要再多等我十分钟?”
酒井胜子又拿出手机,给顾为经发了条消息。
她瞄了一眼睡着的母亲,坐在梳妆台的檀木圆凳前,悄悄打开一盏镜子后带着的LED化妆小灯,从抽屉中取出母亲用的粉底和眼线笔。
她决定在出门前,要精心收拾一下自己的妆容。
酒井胜子还在略微显得生涩的用眼胶笔画眼角的时候,手机上就有电话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