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手托着托盘,一手握着把手。
眉眼低垂。
咖啡杯的底座在瓷制的托盘表面缓缓的旋转,磨擦声沙沙作响,像是恋人们依偎在一起,彼此互诉衷肠。
他说的真好啊。
每一句话都正中伊莲娜小姐的心底。
这是安娜有史以来,采访的最为开心,最为顺畅的一次采访。
甚至要比采访曹轩那一次,更让安娜感到开心。
采访曹轩的喜悦来自于老人的出现填补了伊莲娜小姐“遇见毕加索”的特殊情感期待。
来自于曹轩完全不同于普通老人的旺盛生命力,以及他眸子里的那种天真无邪的孩子气。
他们在克里姆特故居里的交谈,宛如两个剑术高手之间,迅捷如闪电一般的交锋。
进击。
格档。
你争我夺。
她强硬的逼迫曹轩讲述出真心话,曹轩则强硬的逼迫她全力以赴的倾听。
谁也压制不过谁,剑尖交叠的点在同一处,绽放出如花如雨的火花,最后在一场竭尽全力的比赛过后,以平局收场,默契的互相欣赏,互相惺惺相惜。
它是强者之间的高水平对抗。
而和顾为经交谈的过程,则反过来,不是对抗,而是共鸣。
来自于她不需要说话,只需要倾听。
只有完全理解,才能学会倾听。
只有完全理解,才只需要倾听就好了。
一开始伊莲娜小姐还主动的引导着话题,后来她只是做一些细节的补充,再后来,她连细节的补充都不做了,只是静静的听。
顾为经只要起一个开头,她似乎就知道对方接下来想说些什么。
她只要随口提起一件事,顾为经似乎就知道她想要表达些什么。
如果咖啡厅里的交谈也是一场击剑对抗,那么,大概这个世界上最特殊的竞技对抗。
她尚且没有挥剑,对方就已然侧身。
她刚刚动念后退,对方就进步向前。
全场听不到任何一次剑锋交击的清脆金属音,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击中身体得分后兴奋的大喊,只有剑锋如雨般在空中划过的沙沙之声。
挥剑和格挡出自同一个人的身体动作。
同一个人提问。
也由同一个人做出回答。
世界上从来都不曾有过这么奇怪的竞技对抗,所以这就不再是一场竞技对抗,而是像一场排练过千百遍的双人舞蹈。
他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却仿佛已经交谈过一个又一个的日日夜夜。
安娜心中涌动的喜悦,它是最纯粹的,最本真的,最不含杂质的喜悦。
这也是伊莲娜小姐她有史以来,所经历过的最为心思复杂的对话采访。
他说的可真好啊。
每一句话都正命中伊莲娜小姐的心底,弹出珠玉震颤般的回响。
可……
他又怎么能说的这么好呢?
凭什么?
事情,总得有个原因吧。
想要学会倾听,便需要完完全全的理解。伊莲娜小姐身为《油画》视觉艺术栏目的经理,她比普通的从业者更加能理解——
有些感悟,你是能从艺术鉴赏的角度,在作品中倾听到的。
有些感悟,则是你很难单纯从艺术鉴赏的角度,在作品中完全倾听到的。
就算听到了。
也听不懂。
它不与听力有关,它只与理解有关,只与心有关。
它是一段特殊的人写给特殊的人密信,只有特殊的密码本,才能破译解开。
七情六欲、百转千回,一一读过,一一读懂,你才能在心中把它们压缩成画布上的一滴腥甜的血。
就算你不曾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至少也要对于创作背景有着极为深刻的了解。
恰如理解透纳的《被拖去解体的“无畏”号的最后一次航行》,需要理解整个大英帝国的海洋历史。
伊莲娜小姐能够理解《雷雨天的老教堂》是因为她拥有着卡拉小姐的日记本,是因为她曾一次又一次的在伊莲娜家族的墓地之前坐着,是因为她曾见过那只从碎花间飞过的蝴蝶。
是因为她熟悉卡拉·冯·伊莲娜小姐人生中的一切——
是因为她是另外一位被身体困住的伊莲娜小姐。
顾为经是为什么?
他只有十八岁,有顶级大画家欣赏他,他的恋人曾是另一位顶级大画家的女儿,他的爷爷是顶级画廊的签约画家。
他只有十八岁,便已经是国际双年展的参加画家,便在知名的艺术期刊之上发表过论文,便在新加坡的国家地标象征级的艺术中心里,筹措着属于他的艺术专场。当他说话的时候,所有到场的参赛选手,那些比他的年长的多的艺术评委都必须要耐着性子,侧耳细听。
他年仅十八岁,就拥有这行多少人心心念念梦寐以求想要拥有的一切?
很多画家都有资格讲什么是被生活困住了。
偏偏是他不可以。
如果今天说这些话的是侦探猫,那位在网上卖十美元插画的绘画大师,她的梵高,她会张开双臂抱住她。
但是顾为经,就只会让伊莲娜小姐心烦意乱。
“你懂什么叫被困住了么?你懂得自己正在说的话,是什么含义么?”安娜捏着手里的咖啡杯,指尖白的没有血色。
她在心中无声的问道。
“你又懂得,什么叫做对命运的反抗与挣扎么。”
安娜想要抬头看看年轻男人的眼睛,明明白白的告诉对方。
装作穿一身廉价的破衣服,来到这样的社交宴会,不是被生活困住了。
装作戴一只不合体的粗大金表,更不是对于生活的挣扎和反抗。
“——我想,两百年前,对于艺术家,尤其是对于女性艺术家来说,她们在生活中会面对着很多有形或者无形的束缚。即使是对于那些处在社会层面上较为富裕的一些人来说,同样也是。一方面他们的生活建立在……”
“……社会的规则要求女性需要肩负起成为一个好的女儿,好的妻子和好的母亲的责任。因此,她们所接受的一切教育,无论是艺术的还是科学的,最底层的要求也是为了让他们变成更好的女儿,更好的妻子,以及更好的母亲而服务的,而非变为更好的自己……”
顾为经的声音在安娜的耳边环绕,将她的心拨动着心烦意乱。
为什么说的这么好?
你难道不知道,说的越好,用力越猛,这场戏便演的越假。
当一个考生完美回答出了以他掌握的知识,不可能回答出的答案。
那么。
结论很简单,他作弊了。
他一定偷偷翻找过老师的卷子。
此刻顾为经的回答就像刚刚见面时他手里所拿的那本《歌德谈话录》,同样的事情又一次以相同的模板重演。
如果不是恰到好处的心有灵犀。
那么——
肯定是有人提前告诉了他什么。
而就在几分钟前,同样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刚刚向她承诺过,他对卡拉小姐的生平故事,一无所知。
伊莲娜小姐用力的捏着咖啡杯,像是这样就能把自己那颗烦躁异常的心,捏在手中。
“关于卡洛尔笔下的烛火,从浪漫主义的角度来想象,我认为……”
还在说。
还在说。
他为什么还在说!
他知道不知道,他再这么继续说下去,让安娜小姐会忍不住把咖啡泼在这个虚伪的男人头上。
他又知不知道,他再这么继续说下前,会让安娜小姐……
欢喜的不舍得打断对方。
“够了!”
安娜忽然失态的把手里的杯子扔到一旁,杯子被震的跳了一下,没有碎,但杯中未饮尽的咖啡泼洒在桌案上,顺着桌沿滴落。
滴答、滴答、滴答。
棕色的液滴被拉的很长。
这一刻的寂静也被拉的很长。
当树懒在森林游荡了数以千计的日日夜夜以后。
终于有一天。
她见到了一刻与众不同的树。
第一次见面,她伸出爪子轻轻的戳了戳,分析后觉得那像是一个虚幻的梦,是猎人编织好的陷阱。
所以。
她又跳了回来,并自以为窥破了真相。
——
顾为经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惊讶的神色,看着桌子上流溢的咖啡,心中只有四个字——
喜怒无常。
他不知道这个话题为什么变得急转直下,就像他不知道他在哪里触怒了对方。
“伊莲娜小姐。我重申一遍,这句话从我们见面一开始就想说了。我今天之所以愿意坐在这里,愿意把我心中所有的想法告诉您,只是因为我对伊莲娜家族的尊重。”顾为经的声音中强忍着不悦,“但如果您对我一点也没有平等的尊重,那么,我们的谈话就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
“很好,我同样完全是这么想的。”
安娜冷着脸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