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玉墨见家里有客人,声音音量低了下去,但外出游玩的兴奋仍未过去。
“姐,我跟你说,我今天跟他们去星星画展了。他们那好多人,热闹极了,影响力太大了。”
星星画展是一群年轻人自发搞的露天画展,就在中国美术馆外面的大街上。去年是第一届,展出了150多幅作品,因为其中有几幅裸体人物画,在燕京市民阶层当中引起了一阵喧嚣。
贾平凹93年发表《废都》,仅凭借着“作家此处省略XX字”一年之内狂卖近千万册,星星画展上几幅裸体人物画引发一阵热议也就不奇怪了。
陶玉墨亢奋的讲述着白天在星星画展上的见闻,滔滔不绝,冯济才好奇道:“我昨天也去看了画展。”
有人接她的话,陶玉墨更加兴奋了,问道:“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特别震撼?”
看着她的态度,冯济才欲言又止。
林朝阳看出了冯济才的为难,问道:“看完画展,你有什么收获?”
“收获嘛……”陶玉墨沉吟了好一会儿,憋出一句,“西方绘画很前卫。”
林朝阳摇了摇头,没说话。
“姐夫,你不看好星星画展?”陶玉墨问。
“我都没去看,何谈看不看好?只是觉得这种现象不太好而已。”
“怎么不好了?”
陶玉墨不解,在同学们的嘴里,星星画展是改革开放的重要成果,是打开国内保守风气的钥匙,让无数老百姓有了近距离接触现代艺术的机会,可以说是中国前卫艺术的开端,怎么到了姐夫这里好像很看不上的样子?
“你觉得今天看的那些作品里,有几幅是达到了专业画家的水平的?”林朝阳问。
陶玉墨犹豫了一下,“这我哪知道?我又不是学美术的。”
“那你觉得,那些去看画的人里,有多少人是跟你一样的?”
陶玉墨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姐夫,你的意思是……”
“我们以常理来考虑,任何艺术在达到一定水准之前,首先是一本技术。
我不知道那些画家里有多少人是受过长时间的、专业性的训练的,他们当中或许有不少人天赋异禀。
但美术这个行当需要的不仅是天赋,所以对于其中大部分人和大部分作品的艺术水平我持保留态度。
我们说回展会本身,里面有多少观众是真心喜爱美术的?有多少是被噱头吸引而来的?又有多少从众而来?
这些作品堂而皇之的展出,造出那么大的声势,其真正的艺术价值有多少,能够带给观者的艺术感染力又有多少,我不得而知。
但我可以肯定得是,这其中必然有大量的虚构和臆造成分。
有些人的所谓‘艺术’无非是打了个信息差,他们了解的甚至只是个皮毛,但面对一群懵懂的受众,他们完全可以大放厥词。”
陶玉墨听完林朝阳的话,说道:“姐夫,你就是说他们在‘哗众取宠’呗?不过,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否认星星画展确实扩大到绘画这门艺术的影响力,让许多人因此对美术产生了兴趣。”
“这一点我不否认。不过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一群才疏学浅,甚至是沽名钓誉之辈把大众都引导向一条歧路呢?”
“姐夫,我觉得你这是崇尚权威。难道艺术一定就是些老学究们定规矩,说了算吗?”陶玉墨不服气的说道。
“老学究不一定是有水平的艺术家,但想要成为有水平的艺术家,无疑是需要时间和作品沉淀的。
天才如梵高者,每日作画十几个小时,也是在年过三十三之后才技艺大成。”
林朝阳举的例子陶玉墨无法反驳,她反驳道:“人家又没说自己是梵高。”
“可他们却想在中国美术馆里举办画展。”
星星画展最开始的想法是要在中国美术馆内举办的,只不过当时一群人申请之后并没有得到允许,他们才另辟蹊径选择在美术馆外举办画展。
林朝阳的话就差没说这群人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陶玉墨嘟囔道:“老古董!”
“好了。人家举办一个画展,你们俩有什么可辩论的?”陶玉书见陶玉墨越说越激动,做起了和事佬。
辩论被打断后,陶玉墨有些不甘心,又看向冯济才,“冯大哥,你也觉得星星画展那些作品是滥竽充数?”
冯济才沉吟着说道:“我对西方美术了解不多,水平有限。星星画展的画吧,有些水平确实不高。”
冯济才的语气很委婉,也很谦虚。
他从小就对美术感兴趣,六十年代末便和几个画画的朋友一起去为天津美术出版社的连环画组写脚本,练就了一手不俗的绘画技巧,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义和拳》也是诞生于那个时期。
要真说美术水平,冯济才自认为不逊于星星画展上某些画作。
可他却不敢像有些人那样,大言不惭的将自己的习作挂上“前卫”“先锋”之类的标签,堂而皇之的摆到大众面前,并且大放厥词。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水平在真正的画家面前只能算作是小学生,但某些人似乎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明明只是大学生习作的水平,却偏偏要营造出一股未来大师的感觉。
沾沾自喜于信息差所塑造的高人一等当中,自以为是先锋者,实际上不过是井底之蛙。
这也是最开始陶玉书在问冯济才时,他犹豫的原因。
他不认可的东西,很难去附和别人。
林朝阳刚才的话很对冯济才的胃口,算是把他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忙碌了一个多小时,林朝阳置办了四个菜。
餐桌上,李拓最是积极,“来来来!大冯,尝尝朝阳的手艺。我跟你说,他的手艺,在我们这一行里绝对是一绝。”
“只是我们这一行?”林朝阳反问。
李拓冲他露出歉意的笑容,又改口对冯济才说道:“这么说确实不准确。他是作家这个圈子里的,厨艺最好的。厨子这个行当里,小说写得最棒的!”
面对李拓的打趣,林朝阳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冯济才闻言也忍俊不禁。
不过在尝过了菜肴之后,冯济才认可了李拓的说法。
他也吃了不少作家和编辑朋友的饭菜,林朝阳的厨艺在其中确实是一等一的。
吃美了的李拓摇头晃脑的说道:“我在考虑啊,你说以后外地的朋友们进了京。除了我们家之外,是不是也得到朝阳这来报个到、点个卯?”
李拓性格开朗随和,为人仗义热情,不仅在燕京作家圈里有口皆碑,连很多外地作家也都知道他。
这两年,越来越多的外地作家来燕京出差、改稿时总会到李拓家站一脚“拜拜码头”。
冯济才拍手笑道:“这个提议好。你们家是‘御书房’,朝阳家就是‘御膳房’。”
林朝阳反对道:“御书房、御膳房这都是封建糟粕,太俗气了,还不如叫寻味斋。”
“你也太鸡贼了,给自己家起个这么高雅的名字,是不是早就想好了?”李拓不满道。
“没有,绝对没有,我这也是顺着你们的思路来的好不好?你也可以给自己家起个名字嘛。”
林朝阳说的理直气壮,让李拓哑口无言。
他想了半天,绞尽脑汁也没给自己家想出个好名字,故而郁郁寡欢。
一旁的陶玉书看着他们的幼稚表现,无语的摇了摇头。
(本章完)
第159章 新作品的灵感
晚饭过后,刷碗的差事落到了陶玉墨身上,林朝阳和李拓、冯济才三人坐在客厅里喝茶聊天。
话题又聊到了吃完之前的星星画展,冯济才昨天慕名去看了一次,失望而归,心里难免有些愤懑。
“也不知道那群人在骄傲个什么?逢人便标榜前卫,却连‘前卫’是个什么概念都弄不清楚。
没有时间的考验,何来‘前卫’?没有超越前辈和名家,何敢谈‘前卫’?
那么多善良的百姓给了他们欣赏的目光,他们好像认为这是应得的,好像因此就成了天之骄子。
他们的这种所谓‘前卫’只是脚下比大家多走了两步半,为莫名其妙的东西而骄傲,为莫名其妙的东西而欢呼,以为自己就将迈进什么。
俗!俗不可耐!”
冯济才这人长得高高大大,看上去也是温和有礼。
刚才对着陶玉墨有所顾忌,这会儿喝了点酒,脸色红润,眼神迷离,声音也大了,露出了愤世嫉俗的底色来。
跟清醒时的表现比起来,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林朝阳冲李拓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李拓笑声豪放,“济才这叫真性情!”
李拓不夸奖还好,这一夸奖,好像给冯济才打了一针鸡血,又开始大放厥词。
“我听人说,去年中央美院一群学生搞演讲,骂那些成了名的作家,说官方画家彻底完蛋!搞什么艺术!就知道他妈挣稿费!
当时一群人鼓掌喝彩,一群美术生不想着如何锻炼技艺、超越前辈,只会喊着‘思想’‘意义’这类看似高深,实则肤浅愚蠢的口号闹艺术G命,何其可笑?
他们创新了什么了不得的技法吗?他们提出什么超前的理念吗?
不过是拾一些西方艺术的牙慧,中国的艺术如果真由这群人鼓动起风潮来,那真是中国人的悲哀!”
骂到最后,冯济才犹不解恨的说道:“应该写点东西好好批判批判他们这股歪风邪气,一群欺世盗名之辈。”
林朝阳觉得自己对于星星画展的观感就算是挺差的了,没想到冯济才对星星画展比他还要深恶痛绝。
他好奇的揽过李拓的肩膀,问道:“他怎么对那帮人这么看不上眼啊?”
“我也不知道啊!星星画展这事吧,可能形式大于意义,有些人是把它当成了一种突破传统和禁忌的工具,把它当成了一种宣泄和反叛。
绘画这件事本身反而变得微不足道了,我猜啊,大冯是喜欢画画,看不得那帮人这么糟蹋艺术。”
林朝阳点了点头,李拓的话有几分道理。
星星画展的主要策划人员,和《今天》的策划人员几乎是重叠的。
这群人身上的共性很明显,都生于建国后,都有城市生活背景,都经历过嗡嗡嗡,都上过山、下过乡……
那些自诩前卫的青年画家们所画的变形的、扭曲的、看不懂的造形中,映射的大多都是这群人的破碎心灵。
政治上愤怒、情感上悲伤、思想上怀疑,对过去否定、对现在不满、对未来彷徨,艺术不过是这群人宣泄内心负面情绪的工具。
从伤痕文学的兴起,到《今天》的广受追捧,再到星星画展,其实都可以看作是这种情绪的产物。
它们能称作是艺术吗?好像也能,但它们只能在特定时期带给特定的人群以共鸣和感受。
缺乏持久的艺术生命力,这样的艺术无疑是肤浅的,也注定是无法走近大众的。
这群人对内否定了自己,对外又没有够得上别人的脚步,想想也是有些可悲。
其中最经典的例子莫过于出口成脏的某位老师,在国内的时候作品被业界欣赏肯定,得了大奖,也受到了许多美术爱好者的追捧。
可偏偏要自我否定,自命清高,跑到国外去留学,把自己本来的特色抹杀掉,新东西又没学会,最后落了个四不像,作品反而没有演讲骂脏话出圈。
冯济才骂了好一会儿,情绪总算是平静了下来,但嘴里仍旧喋喋不休。
林朝阳玩笑道:“大冯要是放在在六七十年前,也是個火烧赵家楼的种子选手。”
冯济才摇摇头,“我要是有那种行动力,看展的时候就已经破口大骂了,现在说这些不过是发发牢骚而已。”
他问道:“朝阳,我听你的口气,对星星画展也不是很看得上?”
“倒不能说看不上。画展总体来说是一件好事,毕竟是可以让很多普通民众对美术有了兴趣。
只是有些人的表现和思想我不是很认同,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明明是拾人牙慧的东西,却偏偏搞得好像是自己发明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他们自己了解的也都是皮毛,因此很容易将许多对这门艺术不了解的普通人带偏。”
冯济才拍手道:“对,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林朝阳又调侃道:“你不是说要写点东西批判批判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