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咖啡厅内有两桌客人,一共三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还有一个却是很帅气的年轻人。见到石桥寿江和宫下北走进来,四个人都微笑着站起身,远远的同石桥寿江打了招呼。
石桥寿江也表现得很有礼貌,她拉着宫下北过去,依次给四个人行礼问候,还给双方做了介绍。
三个中年人,三个宫下北是半点都不认识,即便是知道了对方的名字,他的脑子里也没有任何印象,倒是那个年轻人的名字,让他颇有几分好奇——德川义崇,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家伙应该是尾张德川家现任的第二十二代家主。
简单的见过礼,石桥寿江拉着宫下北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趁着绵贯纯子去准备咖啡的工夫,小声说道:“在自民党内,龟井静香隶属于三冢派,绵贯民辅则是隶属于竹下派,上一次党内选举,龟井静香与绵贯民辅竞争干事长的职务失败,两人之间的关系便非常紧张。你今天出现在这里,不用等到明天,就会有人把这个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0113
宫下北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但心底却有着太多的疑惑,他搞不清楚面前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帮自己,难道就因为之前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些所谓“才华”?
这可是有些扯淡了,他相信石桥寿江有些文青,但却不相信像她这种身份的女人,会被一点所谓的“才华”所吸引,否则的话,史上最有权有势的铁定都是那些诗人了。
也正是因为有这份觉悟,所以之前石桥寿江那份生日宴会的宴请,宫下北才没有接受,他选择了忘记,可谁能想到,这女人今天竟然来了这么一手。
“要想应对龟井静香这样的人呢,就不能用你熟悉的那些手段,”石桥寿江将一只手放在桌上,盖在宫下北的手背上,微笑道,“你要学会用他们的手段,去攻击他们的弱点。而若是想要运用他们的手段,你首先要明白自民党内的斗争是怎么回事。”
“请寿江小姐多多指教,”宫下北略一迟疑,微微垂头说道。
石桥寿江也微微垂头,算是还了一礼,但她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微笑着扭过头去,看向正端着托盘走过来的绵贯纯子。
“你们在说什么?好像很神秘的样子。”绵贯纯子将托盘放在桌子上,目光在两人的脸上转了一圈,笑着问道。
“在说龟井那个家伙的事情,”石桥寿江直截了当的说道,“那个北海道的黑毛猪让良一受了不少委屈呢。”
绵贯纯子被她说的噗嗤一笑,摇头说道:“别胡说,被人听到的话多么失礼。”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石桥寿江表现的很天真,那戏演的,半点破绽都没有,“我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家伙,就像绵贯叔叔不喜欢他一样,现在,他折辱了我们良一,我就更不喜欢他了。”
绵贯纯子瞟了宫下北一眼,迟疑了一下,说道:“赤本先生最近还好吗?”
“有劳纯子小姐挂心,”宫下北急忙站起身,给对方行了个礼,说道,“父亲最近还算不错,精神很好。”
“赤本先生一生坎坷操劳,为很多人提供了帮助和便利,”绵贯纯子也站起身,还了一礼,说道,“他的工作很多人都看在眼里,当然,也是非常满意的,龟井先生的做法的确有些过分了,良一君不必放在心上。”
“谢谢,”宫下北急忙道谢。
“两位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叫我,”绵贯纯子笑了笑,说道,“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地方就好,不用拘束。”
话说完,她行礼告辞,去了吧台的方向。
“赤本叔叔病倒的太早了,或者说,良一君的运气来的太晚了,”等到绵贯纯子走远了,石桥寿江才继续说道,“所以,有很多事情赤本叔叔都没来及教给你。”
宫下北默默点头,对方说的是事实。
“你想要坐稳现在这个位置,首先要了解清楚自民党究竟是什么,”石桥寿江端起面前的咖啡,抿了一口,接着说道,“同时,要明白你的工作究竟是什么。”
宫下北保持着沉默,细心的听她继续说下去。
“赤本叔叔将他原本负责的工作交给了你,”石桥寿江说道,“可你知道他这份工作是怎么来的吗?那些所谓的地下党产,你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吗?”
宫下北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他还真是不知道,之前,他也从没想过要去弄明白这个问题。
“每年,赤本叔叔都要将这些党产的收入,按照人头做一个分配,”石桥寿江继续问道,“那你知道他是按照什么标准来做这个分配的吗?”
宫下北再次摇摇头,赤本当出将这个工作交给他的时候,只给了他一些账本,并且告诉他按照账本上的记录去分配收益,至于这个分配标准是什么,他同样也不知道。
“那么,良一君啊,你知道为什么当初赤本叔叔要安排你去大藏省下属的特殊法人团体工作吗?”石桥寿江一张精致的脸笑的像是一朵花。
“请寿江小姐为我解惑,”宫下北谦恭的说道。
石桥寿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却是拿过随身的手包,从里面取了一个硬皮的日记本出来,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宫下北的面前,这才说道:“良一君,这是我的一些想法,你拿回去看一看,或许会有些收获的。”
宫下北下意识的伸手去拿,可石桥寿江的手却按在本子上不放。
这女人面带微笑的看着他,轻声说道:“良一君,明天晚上,我准备去参加一场宴会,现在还缺个男伴呢,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这就是一场交易啦?
尽管心里有些疑惑,可宫下北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石桥寿江的手随即松开,轻声笑道:“良一君的心性果然与你的外貌不相符呢。”
宫下北将那个本拿起来,随手揣进衣内,这才问道:“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我知道良一君想问什么,”石桥寿江笑道,“至于我给你的答案,嗯,就是......有些人看人看的是阶级、身份,而有些人看人,却是要看对方的潜力和预期。注重前者的人,大多性情保守,满足于现状,而注重后者的人,则大多少壮,富有野心,期待做出些改变。”
说到这儿,她朝四周看了看,紧接着,上半身伏在桌子上,凑近宫下北,小声说道:“很多人都以为我是个传统的日本女人,但事实上,我也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哦。”
离开咖啡屋的时候,宫下北的脑子里还有些浑浑噩噩的,他坐在车座上,盯着窗外后退的街道看了一会儿,这才伸手从衣内将那个本子取出来,翻开扉页。
“缓心而无成,柔茹而寡断,好恶无决而无所定立者,可亡也。饕贪而无厌,近利而好得者,可亡也。喜淫辞而不周于法,好辩说而不求其用,滥于文丽而不顾其功者,可亡也。浅薄而易见,漏泄而无藏,不能周密而通群臣之语者,可亡也。”
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很长的一段话,宫下北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摘抄自《韩非子·亡征第十五》中的一段话,大意是:办事迟疑而没有成效,软弱怯懦而优柔寡断,好坏不分而无一定原则的君主,可能灭亡;极度贪心而没有满足,追求财利又爱占便宜的君主,可能灭亡;喜欢浮夸言辞而不合于法,爱好夸夸其谈却不求实用,迷恋华丽文采而不顾功效的君主,可能灭亡;君主浅薄而轻易表露感情,泄露机密而不加隐藏,不能严密戒备而通报群臣言论的,可能灭亡。
宫下北看过这篇文章,现在甚至都能熟练的背下来,让他感觉意外的是,石桥寿江竟然也读过这样的文章。
将扉页掀过去,后面就是一份自民党的议员名单,这个名单是按照派系来划分的,包括了:竹下派、安倍派、宫泽派、渡边派、河本派五个派系。
所谓竹下派,实际上就是竹下登为首的政治派别,它来自于曾经田中角荣的田中派,目前的主要成员包括了竹下登、小渊惠三、桥本龙太郎、宇野宗佑、羽田孜、小泽一郎等,算是目前自民党内实力最强大的一个派别。
宫泽派就是以宫泽喜一为首的“保守奔流”势力,来自于曾经的大平正芳的大平派,目前的主要成员有宫泽喜一、河野洋平、加藤紘一、伊东正义等人。
安倍派就是以安倍晋太郎为首的政治派别,来自于曾经福田纠夫的福田派,目前的主要成员有安倍晋太郎、森喜朗、高市早苗、安倍晋三、小泉纯一郎、细田博之等等。
渡边派则是以渡边美智雄为首的政治派别,来自于曾经中曾根康弘的中曾根派,目前主要成员有渡边美智雄、山崎拓等人,而龟井静香也是属于这一政治派别的。
河本派则是以河本敏夫为首的政治派别,来自于曾经的三木派,目前主要成员有河本敏夫、高村正彦等人,这个派别在自民党内非常弱势,基本就是处在边缘地带的。
当然,按照石桥寿江在最后强调的说法,这些政治派别的划分,并不是固定的,因为一些利益上的纠葛,自民党内背叛派系的事情时有发生。就目前来说,竹下派、宫泽派以及渡边派的内部都不稳定,随时都有分裂的可能。
翻过名册的部分,宫下北继续向后看,赫然发现后面竟然是一笔笔的投资记录。这些投资来自于一个个大型企业、财团、银行,包括三井工业、住友不动产、SS制药等等等等,而每一项投资,都关联着一两家规模不大的企业。至于那些关联企业,宫下北看着就感觉熟悉,没错,都是过去由赤本负责打理,而现在则由他负责经营的那些企业。
直到这个时候,宫下北才算弄明白了这些地下党产的来历,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感觉遮在眼前的那一层层黝黑的帷幕,总算是被扯开了一道缝隙。
0114
隅田川畔的寓所,书房内,宫下北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埋首在一个全新的硬皮本里,将《韩非子·亡征十五》全部默写下来,随即思量半晌,在其中的两句话上画了个圈。
“缓心而无成,柔茹而寡断,好恶无决而无所定立者,可亡也。”
“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办事迟疑、优柔寡断、没有一定原则,弱小还不想卑躬屈膝,实力不强却又对抗强者,贪婪固执却不善于结交,以上这些,宫下北认为正是说的自己,而此中种种,都是取死之道。
这些缺点,在自己重生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是并不存在的,可现在为什么又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上?是啦,答案很简单,就是自己继承了赤本的遗产,以为自己之前奋斗所追求的东西已经到手了,所以膨胀了,失去了上进心。
赤本那老家伙应该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提醒过自己了,这条路是没有回头的机会的,如无绳攀岩,不能登顶就要死!
自己总是在进与退之间迟疑徘徊,以自身的好恶来做出决定,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而拒绝低头,还想对那些弱于自己的人报以同情,呵呵,真是可笑啊,这个残酷的世界,可还没轮到自己来制定规则呢。
老家伙说做人要嘛极善要嘛极恶,这种说法可能流于偏激,但他说要活的自私却是没错的,这个自私并不是说要贪婪,而是指的行事之时,要优先考虑自己的处境,考虑如何去做选择才对自己最为有利。
向强横的人低头,出卖尊严,估计没有人会喜欢,但若是对自己有利,那就应该毫不犹豫的去做,因为尊严这种东西,自己越是看中,最终失却的就越多。
总是同情弱者的人,本身就成不了强者,总是同情这个,同情那个,整日多愁善感、伤春悲秋的人,最终只能落个乞求别人同情的下场。
说白了,上位者的每一个人都是从对自身利益的考量出发的,善行是如此,恶行同样也是如此。
自己最近总想着保住赤本老头留给自己的东西,却忘记了这些东西不是靠“保住”就能留下的,而是要靠斗争去抢夺的。
合上面前的笔记本,宫下北举起双手,在脸上用力搓了搓,松弛一下有些麻木的面部肌肉,随即站起身,走到书房门口,打开房门,对守在门外的保镖说道:“叫佳溆来我的书房。”
“嗨!”保镖应了一声,快步离开。
宫下北回到书桌前面,从右侧锁着的抽屉内取出当初江川辽介的那份账本,又从保险柜里取出一套印章。
江川辽介这家伙终归还是走了,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去西福寺做了一名僧侣,听说他为了能够拿到这个僧侣的身份,已经将他全部的财产都捐献给了寺庙。
怎么说呢,宫下北对这个人没什么意见,他觉得对方是个很纯粹的人,这样的人所追寻的东西与他完全不一样,因此,也不可能为他所用。
人走了一个,没关系,这世上两条腿的人有的是,江川辽介负责的那部分业务,宫下北准备暂时交给真田佳溆去打理,那女人应付这点事情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
门外传来淅淅索索的脚步声,同时,真田佳溆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良一,你找我?”
“嗯,”宫下北转过身,示意她进来,“野口会小额销金业务的事情还顺利吗?”
“顺利,没有什么麻烦,”真田佳溆点头说道。
“你把它转给吉冈错去负责,”宫下北将账本拿起来,递到她面前,说道,“今后,你来负责这方面的事情。”
“这是什么?”真田佳溆疑惑的接过账本,问道。
“这是我名下的一部分产业,”宫下北将装着印章的袋子也交给她,说道,“尽快将它们接手过来,这些印章保存好,办理交接的时候,这是凭证。”
话说完,他看着真田佳溆,问道:“有没有问题?”
“没有,”真田佳溆咬着嘴唇,小声说道,她的声音有些微颤,她已经粗略的翻了翻账本,上面涉及到的产业之庞大,令她有些难以适应。
不过,对她来说,这可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无论如何也是要把握住的,否则的话,她都无法原谅自己。
“按照规矩,每月的分红盈利,你有5个点,”宫下北从桌上的烟盒内抽出一支烟,一边点燃一边说道,“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就请个专业的顾问,好好做,别让我失望。”
“是,”真田佳溆急忙应道。
“好啦,我要出去一趟,中午就不回来了,”宫下北没有给她解释更多的东西,有些事情就需要自己去摸索着做,没可能让别人手把手的来教。
最主要的是,真田佳溆负责打理的都是私产,每个公司都有专业的经理人,一直运转良好,只要她能盯紧账目和资金往来,短期内就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从住所内出来,上了车,叮嘱司机去品川区南大井四,五丁目。
现在,宫下北要去那里拜访一个人,一位自民党的少壮派参议员。
没错,就是宫原阳平,这个宫下北早就应该会面,却始终因为个人情绪而未曾理会的家伙。
从石桥寿江提供的信息中,宫下北大概明白了一些自民党内的派系划分,他现在需要更进一步的了解,如何与不同派系的家伙们打交道,而这件事,他希望能够在宫原阳平那里得到帮助。
如果放在几天前,宫下北大概会给宫原阳平打个电话,让对方来拜会自己,但是现在,在经过了一番磨砺之后,他开始变得更加务实,放弃了那种不切实际的孤傲感,折下那毫无价值的所谓身段,亲自上门去拜会对方。
说到底,宫原阳平现在已经是国会众议员的身份,他之所以为赤本提供消息,为赤本服务,并不是需要赤本的钱,而是看重的往日情分——这份情分是针对赤本的,尽管他宫下北是赤本的义子,接手了赤本的事业,可这个情分他是接手不了的。
宫原阳平欠了赤本的人情,却不欠他宫下北的人情,现实就是如此简单。
勘破了宫原阳平这一个环节,所有的问题也就都能看明白了,说到底,自己之前就是太放飞自我了,对很多事情都太过想当然了。不仅是宫原阳平,包括河内善、立川千惠美这些人在内,他们忠诚的人都是赤本那老头,他们欠的人情债也都是赤本的,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自己想要心安理得的将这份遗产拿过来,纯粹就是二世祖的想法,把一切都当做理所当然了。
河内善屡次提他手下那些人的待遇问题,实际上,并不一定就是真的有多关心那些人,他可能就是在告诉自己:他们可以那样为赤本服务,却不能继续那样为他宫下北服务,这里头有很多事情要重新谈。
再往深处去考虑,叶山智京死前提醒自己,这些人可以信任,但却不能让他们碰面,但是很显然,河内善认识立川千惠美那些人。
这一群人,有了负责财务的立川千惠美、圣田大吾、古田静,有了负责情报消息的河内善,还有一个可以站到台前的宫原阳平,似乎完全把自己排斥出去,自组小团体。
至于江川辽介,他或许是唯一一个真正忠于叶山智京的人了,正因为这份忠心,他才会选择离开。
揉揉鬓角,宫下北头疼的很,如果这份猜测是正确的,那么他现在所处的环境,真是内忧外患齐聚了。
那么,面对这样的局面,应该如何去应对?
毫无疑问,必须破局,首先要保住自民党党产管理人的身份,只要有了这个身份,内部的问题就全都能压得住,他也有时间去做出调整。反之,如果这个身份保不住,那么赤本留下的东西,他就一样都保不住了。
今天去拜会宫原阳平,一方面是向他问策,试探他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告诉他,自己正在努力做出改变。
宫原阳平这些人能为赤本所用,靠的是那份情义,那么,自己要让他们为自己所用,没有情义,就靠利益,仅此而已。
有些事情琢磨起来似乎挺复杂的,但想透彻了,也就简单了。
四十多分钟,车队在一处一户建式的住宅门外停下,宫下北下了车,对替他打开车门的梁家训说道:“你们在外面等我,我自己进去。”
梁家训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带着人守在了小巷边上。
宫下北走到住宅的小院门口,按下了木门上的门铃,过了片刻,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里面问道:“请问是哪位?”
“我是赤本良一,特意前来拜会宫原先生。”宫下北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