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就是如此的富有戏剧性,一个人从可怕到可怜的转变,竟然只需要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一窗之隔,病榻上那个垂死的老家伙,也曾是个不甘平淡的青年,他豁出了一切,博来了近三十年的辉煌,他拥有的财富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
可是现如今呢?疾病轻而易举的就把他打垮了,让他只能躺在病榻上垂垂等死,毫无半点还击之力。
人这一辈子,求的究竟是什么啊?
右侧伸来一只拿着绢帕的手,宫下北扭头看看,是松浦由纪子。
“谢谢,”宫下北将手绢接过来,随口说了一句,这才在眼角处拭了拭,“他下午一直都在睡吗?”
“3点10分的时候醒过来一次,”松浦由纪子将手绢接回去,小声说道,“要了荔香夫人的B超图看了会,4点40分的时候又睡下的。”
人都说越是冷酷的人,在行将就木的时候,越是脆弱,因为他会感觉到孤独,更怕一旦眼睛再也睁不开的时候,会更加的孤独,相比起普通人,他更知道孤独的可怕。
这话看来是对的,因为这在赤本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诠释。
“先生是很坚强的,”松浦由纪子继续说道,“威尔逊先生说,他现在这种嗜睡的状态,对于延长他的生命非常有好处,他在坚持和病毒作斗争,是位勇士。”
宫下北感觉鼻头又是一酸,他扬了扬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病房。
病房外的走廊里,一身黑衣的叶山智京站在一个垃圾桶的边上,正看着墙壁抽烟,他看的很专注,就像是墙上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
对叶山智京这个人,宫下北始终就没有看透过,他就像是赤本的影子,总是那么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却替赤本处理着大量的事务,他所扮演的角色,要比一个秘书重要的多。
自从上次赤本昏迷之后,叶山智京就一直待在医院里,他那张以往总是刮得很干净的脸,现在已经变的胡子拉碴了,整个人看上去甚至有些狼狈。
在宫下北的心里,实际上一直对叶山智京有所忌惮,他担心赤本走了之后,这个人他会控制不住,因为对赤本的事情,对方要比他熟悉的多。实际上,赤本选择继承人的话,叶山智京才是一个最佳的选择,宫下北自己都必须承认这一点。
站在病房前迟疑了一下,宫下北最终还是走过去,他站在叶山智京的身边,掏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说道:“去休息一会儿吧,我今晚在这里看着。”
叶山智京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道:“不用,你今晚必须去和鸠山家的人见个面,这是先生特意叮嘱过的。”
宫下北有些头疼,今晚这场会面他是真的不想去,但不去还真的不行,就像叶山智京所说的,这是赤本非常看重的一件事。
为了今晚这场会面,赤本还专门给他准备了一份礼物,那是一封平安时代著名书法家藤原佐理的信,绝对是国宝级的文物,也不知道赤本是从哪里搞到的,竟然用在了这里。
据赤本所说,石桥大康酷爱书法,毕生都在搜集各种各样的书帖,拿这个东西当做礼物,定然能够讨好到他。
至于石桥寿江,那是石桥大康的次女,毕业于日本女子大学家政学部,儿童学专攻,只看她学的这个专业,就知道石桥大康的家庭教育是非常传统的了。
在日本的贵族圈子里,石桥寿江也是颇有名气的,据说她长得非常漂亮,再加上有才华,所以被称为“令和年代的小野小町”。
小野小町在日本人的心目中如同中国人心目中的西施,对这样一个女人,宫下北是真的没有追求的欲望,因为他知道自己追求不上,不是没自信,而是有自知之明。
“去吧,总要走出这一步的,”叶山智京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是笑了笑,说道,“石桥大康与先生的私交很厚,而且,在很多方面,他也少不了先生的支持,所以,你不用有太多的顾忌,就把它当做是一场政治联姻就好了。”
“我知道了,”宫下北点点头。
叶山智京也是点到为止,没有再劝他什么,自己转过头,继续盯着那面墙发呆。
一支烟吸完,宫下北没有说什么,自顾自的转身离开,乘电梯上了9楼。尽管赤本的病房挪到了5楼,可9楼的病房还留着呢,主要用来给宫下北他们这些人休息。
推门走进自己住的那间病房,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光线有些昏暗,在靠近窗户的地方,一道人影安静的站在那儿,是中村美和。
当宫下北推门进来的时候,她扭头看了一眼,但很快又把头扭过去,看向窗外的楼下。
没有开灯,宫下北脱掉外套,走过去的时候,随手将外套丢在沙发上,而后径直走到中村美和的身后,双臂从她腋下伸过去,将她紧紧拥进自己的怀里。
“我喜欢东京的雪景,”中村美和轻声说道,“尤其是下大雪的时候,一切都是白色的,显得那么纯洁,而所有肮脏的东西,就藏在这层纯洁的下面,你能感觉得到,却看不到。”
宫下北也不说话,双手上移,握住她胸前的两团饱满,死死的用力攥住。
他用的力道很大,中村美和疼的呻吟一声,却很快又笑出声来。
“怎么,心情不好吗?”没有挣扎,她笑着问道,“因为赤本的事情?”
宫下北依旧不吭声,不过两只手却放开了。
中村美和转过身,与他面对面站着,先是伸手在他脸上抚摸一把,这才说道:“我感觉的出来,你心里一团火,如果憋不住的,你可以发泄在我身上。”
宫下北吐口浊气,将她伸向自己胯下的手抓住。
“看来你还没有失去冷静,”中村美和笑道,“其实,你现在不应该再考虑赤本的问题了,你真正应该去考虑的,是叶山智京,是河内善。”
“河内善?”宫下北一愣,这个名字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不是感觉很陌生?”中村美和笑了笑,说道,“所以,你不用对赤本的死抱有太大的情绪,因为他始终就没有想过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把一切都交给你。”
宫下北皱了皱眉头,问道:“河内善是什么人?”
“赤本有两条狗,”中村美和竖起两根手指头,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说道,“一条是拴在院子里的,谁都能看到,一条则是放养的,喜欢躲在阴影里。拴着的那条就是叶山智京,放养的那条就是河内善。这两条狗都能咬死人,不过,前者只是单纯的把人咬死,后者却是会吃人的。”
“既然他躲在阴影里,你又怎么看到他的?”宫下北面无表情的问道。
“你会知道的,”中村美和笑了笑,说道,“不过不是现在。”
0089
江户川区,中葛西五丁目,稻荷神社。
宫下北从自己乘坐的车上下来,首先仰头看了看神社门前大红色的鸟居,等到保镖将携带的礼物递过来,他才迈步朝神社内走去。
穿过鸟居,后面是一条石板砌成的通道,通道两侧有石头狐狸的雕像,在日本,狐狸代表着稻荷,它象征着繁荣,而稻荷神社一般也是商人们求财的地方。
神社的院落内一个人都看不到,四处静悄悄的,只有宫灯亮着光,照亮了整个院落。
宫下北一直走到神殿的前面,才看到进入神社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她身上穿着绿色的绘羽花纹和服,这是很正式的一种和服,是所谓的访问和服,是专门用在社交场合的。
女人的头上梳着传统的冠髻,其上点缀着一些装饰,当然,宫下北注意到的不是她的发饰,而是女人的容貌。
怎么形容呢,宫下北的语言能力不强,他也想不出什么华丽的辞藻来形容这女人的精致,他只能说,两世为人,即便是前世见惯了电视上的明星、模特什么的,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迷乱人心的女人。
女人不仅容貌精致,而且气质绝佳,尤其是气质,她悄无声息的跪在那儿,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尊精美而薄脆的瓷器,仿佛轻轻碰触一下都是罪过一般。
“请问是良一君吗?”看到宫下北走进门,女人仔细打量他一番,脸上平静的表情不变,只是用清脆的声音问道。
“我是赤本良一,”宫下北鞠躬行礼,说道。
“我是石桥寿江,”女人朱唇微启,轻声说道,“石桥家大康分家的此女。”
“原来是寿江小姐,”宫下北再次鞠躬行礼,说道,“冒昧前来拜访,失礼了。”
石桥寿江还了一礼,语气平静的问道:“良一君为何而来?”
宫下北一愣,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如实回答道:“为求娶大康先生次女而来。”
他没说石桥寿江的名字,而是用了石桥大康次女的说法,这样稍稍也能规避一点尴尬。
石桥寿江笑了笑,问道:“那先生可带了伴手礼?”
宫下北点点头,将携带来的礼物双手拿着递过去。
石桥寿江将礼物接过去,当着他面拆开礼盒,取出其中的书帖看了看,也不置评,只是随手放在一边,随后,她拍拍手,提高嗓音说道:“来人,送纸笔过来。”
神殿后堂的方向有人影闪出来,却是两个穿着华丽和服的女人。
两个女人搬来一个矮几,放在石桥寿江的面前,矮几上有笔墨纸砚。
石桥寿江看了看宫下北,提起那精致的毛笔,在铺开的纸上写了一行字。
很神奇,她写的竟然是中文,而且是繁体字,只不过这毛笔字写的不怎么样,只能算是差强人意。
“既然先生送了这样一份伴手礼,寿江也代父亲换礼一份,希望先生喜欢,”字很快写完,石桥寿江放下毛笔,微笑道。
宫下北看着她写的字,笑了。
“远求而近遗,如目不见睫。”这句话表面上是说只顾追求够不着的好处,却看不到触手可及的利益,但实际上,却是骂他没有自知之明啊。
“好字,寿江小姐真是多才多艺,”宫下北也不生气,他双手撑着大腿,学对方的样子跪坐下去,呵呵笑道,“不过,良一粗鄙,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赞良一君仪表堂堂,容貌不凡,”石桥寿江微笑着说道,说话的语气依旧是那么的温婉,就像说的是真心话一样。
“呵呵,原来如此,”宫下北笑的更开心了,他看着石桥寿江那张精致到极点的脸,用同样开心的语气说道,“原来半山先生在《再用前韵寄蔡天启》一文中,是用这样的句子来夸赞人容貌的,受教了,中华文化果然博大精深。”
石桥寿江一滞,随即俏脸绯红。
“既然寿江小姐如此喜欢中华文化,那良一也送小姐一副字,”宫下北拿过石桥寿江写的那副字,放到一边,又抓过毛笔,在下面的一张纸上写了一幅字。
一边写,他还一边用标准的普通话把字念了出来:“六月奇花已住开,郡城相次见楼台。时人莫把和泥看,一片飞从天上来。”
这首诗当然不是宫下北自己赋的,它出自唐代诗人乾康,诗名为《赋残雪》,写的是雪。
诗的背后有典故,大意是乾康去拜会永州左补阙王伸,结果王伸是个看脸的人,他见乾康容貌丑陋,就刁难他,让他以地上的残雪为题赋诗。于是乾康就写了这么一首诗出来,意思是让对方不要以貌取人。
宫下北长的丑,石桥寿江嘲讽他前来求亲是没有自知之明,外面刚刚下了雪,残雪一地,这首诗用在这儿简直不要太应景。
最关键的是,乾康在历史上的名气不是很大,他的诗比较偏门,不是对诗词很喜欢的人,尤其是日本人,基本连乾康这个人都不知道。宫下北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把这首诗拿出来应景,本身就很能唬人了。
另外,宫下北的毛笔字可是比石桥寿江的那笔字强多了,前世的时候,他能在九十年代初获得出国留学的机会,本身在国内就是个学霸式的人物,如果讨论日本传统文化,他可能差点事,但石桥寿江偏偏拿中华文化来难为他,这才是真正的没有自知之明了。
一首诗写完,宫下北给兀自发呆的石桥寿江弓腰行礼,随即站起身,迈步走出神殿,头也不回的走了——他原本就对这门亲事不抱希望,现在正好绝了这份心思。
石桥寿江看着他迅速远去的背影,一对水汪汪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就在宫下北走出神社,上了车的同一时间。神社的神殿内,一个穿着黑色和服的中年男子从后堂方向绕了出来,他缓步走到石桥寿江的面前,拿起宫下北写的那首诗,看了看,笑道:“好字,想不到赤本那家伙找的儿子,竟然还真是不简单。”
中年男子便是石桥寿江的父亲,普利司通现任董事,石桥大康。
低头看着表情莫名的女儿,石桥大康又说道:“这次相信我说的了吧?这个赤本良一可不是个粗莽的混混,不然的话,赤本也不会看上他的。”
“难道您安排人调查的结果有误?”石桥寿江皱着眉头说道,“他一个南千住贫民窟出来的人,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什么,她没有说出来,但宫下北身上有很多迷却是一定的了。
“是啊,这真是个浑身都是迷的家伙,”石桥大康点点头,似乎有几分感慨的说道,“能创作出《风居住的街道》那样凄美的钢琴曲,还研习过中华文化,偏偏又能搞出自动契约机那种偏于电子技术性的东西......啧,你让我怎么相信那些调查结果的真实性?”
扭头看看,见女儿仍旧是紧皱着眉头,石桥大康无声的笑了笑,说道:“算啦,不去考虑他了,反正他和石桥家没有缘分,我明天就安排人去见赤本那老家伙,告诉他这门亲事不作数。”
“等等!”石桥寿江一愣,随即起身说道,“父亲,我想再慎重的考虑一下。”
“哦?”看着女儿红润的脸,石桥大康故意皱起眉头,说道,“这有什么可考虑的?不要忘了,他可是个好色无厌的无赖,私生活乱七八糟的,身边的女人都不知道有多少。”
“那也能算是女人吗?”石桥寿江淡淡一笑,说道,“不过是些发泄性欲的道具罢了,石桥家的女人,还不至于去和一些道具争风吃醋。”
听着女儿说出的这番话,石桥大康哈哈一笑,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父亲,你帮我查查看,明天良一君会不会去病院,”石桥寿江也不羞涩,她说道,“如果他去的话,我想去探望一下赤本伯伯。”
“哦?这样主动?”石桥大康问道。
“既然是自己看中的,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被动呢?”石桥寿江说道,“只要是自己喜欢的,总要先想办法抓在手里,主动还是被动,不过是过程罢了,同结果比起来,它无关紧要。”
石桥大康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实际上,对这门亲事,石桥大康是赞同的,他不明说,只不过是不想为难自己的女儿罢了。
自民党是个很庞杂的政党,党内派系林立,在执政的37年里,日本主要的政治斗争,实际上都聚焦在自民党内部,是自民党内的派系征伐。
宫下北接手了赤本的遗产,已然成为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作为自民党党产的地下经理人,他自身或许决定不了什么,但无论他站到那个派系阵营内,都会为这个派系提供巨大的助益。
赤本玩了一辈子的平衡,他始终秉承着一个中立的立场,从不参与自民党内的政治斗争,这是他的持身之道,也是立足之本。
但是这种平衡赤本能玩的了,玩得转,是因为他的资格摆在那儿,而接手了他的遗产的宫下北,显然不一定玩得转,赤本应该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在临死前希望促成这门婚事,从根本上说,实际也是给宫下北这个儿子选好了立场。
0090
又是一个清晨,朝阳初升。
隅田川畔的住所,二楼主卧室。
金黄色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铺洒在宽大的卧床上,空气中的细碎尘埃,在阳光下无处遁形,就在漫空中茫然的飞舞着。
卧床上,浑身汗津津的宫下北推开趴在身前的真田佳溆,腾身挪到一旁的浅草绫身前,将她两条修长的大腿架在肩头,在她的一声闷哼中,将自己埋入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