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城下皆铁甲。
这一日京畿东西南北四军精锐全部列阵此地,面对那一袭青衣,如临大敌。
有个缓缓而行的青衫儒士,在距离这座京城大概不足半里路程的官路上,独自一人,手捧棋盒,停步坐下。
他并没有面向北面那座天下第一大城,而是面西背东,盘膝而坐。
黑盒装白子,白盒装黑子。
他将这两盒从西楚棋待诏翻找出来的宫庭旧物放在身前,相隔一张棋盘的距离,打开棋盒。
他正襟危坐,双指并拢,伸向身前就近的棋盒,捻子却不起子,他只是笑望向对面,好似有人在与他对弈手谈。
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眼神温柔,轻声道:“你执黑先行。”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刹那间风起云涌。
太安城高空异象横生。
随着那五个字从这名儒士嘴中说出,只见稍远处那只雪白棋盒中自行跳出一枚黑子,划出一道轨迹,轻轻落在那张无形棋盘上的中心位置。
先手天元。
很无理的起手。
但是更无理的景象在于只见太安城高空落下一道绚烂光柱,轰然坠地。
一座雄城如同发生百年不遇的地震。
大地为之摇晃!
包括太安城武英殿在内的所有殿阁屋檐之上,无数瓦片顿时掀动起来。
青衫儒士双指拈起那枚晶莹剔透的白色棋子,眼中满是笑意,轻轻落在棋盘之上。
与此同时,第二道光柱如约而至。
太安城又是一晃。
城前离阳铁甲数万,那一名临城之人先行攻城。
城头所有床子弩这时做出反击,展开一轮齐射。
空中如有风雷声大震。
青衫儒士全然视而不见。
第二枚黑子跳出棋盒,落在棋盘之上,落子生根后,安安静静,悬停不动。
城内,武英殿屋檐岔脊上的十全镇瓦装饰,仙人、龙凤、狻猊、狎鱼、獬豸、斗牛等等依次化为齑粉。
城外,威势雄壮的近百根巨大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青衫儒士拈起第二枚白子,落子前柔声道:“我恨跻身儒圣太晚,我恨转入霸道太迟。”
他并拢双指重重落下,落在棋盘。
有铿锵声。
太安城出现第四次震动。
这一次最是动静剧烈。
城外许多骑卒的胯下战马,四腿折断,当场跪在地上。
巍峨城头之上,终于有数人按捺不住,或御剑而下城头,或跃身扑杀而来,或长掠而至。
又有一双黑子白子先后落在棋盘上。
那袭青衫似乎不敢见对面下棋人,低头望向棋盘道:“我曹长卿之风流,为你所见,方是风流。”
当第四颗白子灵动活泼地跳出棋盒缓缓落下,那出城数人距离他曹长卿已经不足三十步。
曹长卿拈起棋子,这一次不是由高到低落子,而是轻描淡写地横抹过去,微微倾斜落在了棋盘上。
霸道之气,一横而去。
那数名护卫京城的武道宗师全部如遭撞击,迅猛倒飞出去,直接砸入太安城城墙之中。
太安城城头上,一老一少在铁甲铮铮中显得鹤立鸡群,老者麻衣布鞋,背负一柄长剑,还算正常的剑客模样。
那少女正值身条抽发如春芽,有了几分窈窕味,她不但背剑,腰间还佩双剑,手中更提剑,故而不像是个女侠剑客,倒像是个当街卖剑的小姑娘。
两人正是东越剑池的当代宗主柴青山,和他的徒弟单饵衣。
城头不少离阳实职将军们,眼看着数人气势汹汹地出城而去,结果倒飞回城,尸体嵌入城墙,就像苍蝇蚊虫给拍烂在墙上,都感到心惊肉跳,下意识就瞥了眼那对年龄悬殊的剑池师徒,这才恢复了几分胆气。
少女的脸色也有些苍白,这并非是她还不如普通士卒,而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后,对于天地间的气机感应就会异于常人。
这就像凡夫俗子看江水滚滚,只觉壮阔,练气士却能够凭此看出世间气数流转的迹象。
她师父柴青山作为当之无愧的剑道宗师,既然挑选她作为闭门弟子,自然是看中她出类拔萃的根骨天赋,甚至先前和吴家剑冢老家主聊天时,颇为自负地说他这名女弟子剑道天赋仅次于西楚女帝姜姒一人而已。
名字谐音三二一的少女,此刻只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武帝城头,下一刻就会被滔天巨浪拍死在城头上,她咬紧牙关握紧长剑,身躯摇摇欲坠,直到柴青山伸出一手扶在她所背古剑雏凤之上,她才如释重负。
少女长呼一口气,颤声道:“师父,曹大官子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难道真是欲以一己之力攻破京城?
“第五次杀入皇宫才肯罢休?”
近年来带着少女走南闯北的柴青山摇头道:“师父也不知道曹长卿由儒道转入霸道,所求为何。”
少女眺望城外那袭孤孤单单的青衫,有些莫名其妙的哀愁。
坊间传闻那位曾经担任过西楚棋待诏的大官子,对西楚皇后怀有爱慕之心,但是一生都不曾表露,始终恪守君臣之礼,最终落得一个阴阳相隔也没有道破心思。
少女不在意那位在西垒壁古战场跻身儒圣的读书人,是不是什么曹家最得意,甚至不在意曹青衣早年三过离阳皇宫如过廊的壮举。
已经到了情窦初开年纪的懵懂少女,只是有些羡慕那个被骂了二十年祸国殃民的可怜女子。
哪怕被各种野史落笔写为不堪的狐狸精,被当成大楚覆灭的罪魁祸首,但少女只是想着如果自己有天也死了,死后依旧有这样一个痴心人用心惦念着,真好。
随着曹长卿又一次拈子落棋盘,粗如武英殿廊柱的虹光从天上急坠而下。太安城又是一阵轰然巨震。
柴青山不去看待身后城中的那道壮丽光柱落地,感慨道:“我辈剑客,从古至今,孜孜不倦追求气冲斗牛和气贯长虹的大成境界,不曾想曹长卿已是能够将那充沛天地之气,从青天引入人间。
“高树露所谓玄之又玄的天人,不过如此。”
“好一个曹长卿,无异于为百尺画卷又添十尺啊。”
若是此时有北地扶龙练气士大家站在城头,就会发现一些太安城丝丝缕缕的青紫之气,如潺潺流水缓缓淌入少女七窍,而少女自身浑然不知,甚至就连很早就达到洞微,通玄的指玄境的柴青山也没有察觉。
隔行如隔山,天象和陆地神仙两个境界虽然仅是一层之隔,却是截然不同的两座天地。
少女突然好奇问道:“纯粹武夫之外的三教中人,佛门高僧入一品即金刚,道教真人入一品即指玄,儒家更是一步直达天象,师父你以前总是语焉不详,为何只说三者其实并无高低之分?”
“又为何儒家成圣之人尤其艰难?”
老人犹豫片刻,好像不太愿意道破天机,又好像是不愿意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太早接触那个层次,最终熬不过少女可怜兮兮的眼神,柴青山无奈道。
“师父接下来这话你听过就算了,不要当真,更不可上心,以免剑心不定,贻误你原本该走的剑道。”
“师父早年经常前往徽山大雪坪,跟一个叫轩辕敬城的读书人有过多次触膝长谈,他对三教圣人一事极有独到见地,语不惊人死不休。”
“比如他谈及世人老生常谈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个说法你肯定也听过无数次,轩辕敬城对此的看法却不太一样。”
“他说此话很好,有劝戒世人弃恶从善的功德,但是同时也害人不浅,要知道成佛一事,唯有依靠渐进苦修,需要苦功夫下死力,就像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一语。”
“说这个话的文豪自然是大有道理,可对很多别人来说,就很无理了。”
“轩辕敬城说过很多开先河之人,尤其是近千年以来的儒家之人,无一不追求张家圣人提倡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轩辕敬城对此别开生面,并非是他对圣人教诲有异议,而是感慨后世之人的误入歧途,他举了个埋儿奉母的例子,此举无疑契合百善孝为先,被无数人推崇。”
“但是轩辕敬城断言此人注定难得善果,若真有来生,若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那么此人所为,注定要遭受天谴不得超脱。”
“天生万物以养人,按照常理,一报还一报,人当反哺天地才对。”
“道教圣人很早就留下三千言告诫后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得正是天道大公无私情,并非是某些人误以为的所谓粗浅不仁不义。”
“轩辕敬城就很认可天地不仁四字。”
“但是他同时又说他们读书人,恰恰就是要明知天命不可违,偏偏要逆流而上,为天地人间订立规矩,以求长治久安人人自得。”
“故而以仁义礼智信五字搭起框架,最终延伸出那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但是,徒儿,你仔细想一想,天地若有神灵,需要我们人来指手画脚吗?
“退一步说,人间万世太平,就真是符合天道循环的规矩?”
“所以说啊,儒家真正有大智慧之人,尤其是那些跻身儒圣的大贤,不忧自身忧后世,无一不是怀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激昂胸怀,不惜与天道玉石俱焚,无一不是在慷慨赴死啊。”
少女哦了一声。
老人说完这番话后频频长吁短叹,百感交集。
柴青山笑问道:“听明白了?”
少女咧嘴一笑,理直气壮道:“完全没懂。”
老人有些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也不需要你明白,糊涂才好,人生百年,轻松自在,否则活得满腔郁气,太累。
“我们练剑之人,能以三尺剑行于世间,就够了。”
然后柴青山不再说话,眯眼看向远处,开始蓄势,因为城外的那个人,落子速度越来越快了。
而这时城头上那一架架床弩,城下六千膂力超群的锐士弓手。
上下两拨箭矢铺天盖地的,开始一波波箭雨不停的,朝那一袭青衫疯狂倾泻而去。
而城外的落子越来越快,几乎是一条光柱刚刚砸在太安城中,第二条从九天青冥中坠落的璀璨光柱就紧随其后,每一次落子,每一条光柱现世,那么所有箭矢就在半空中粉碎,根本无法近身。
在另一个方向的远处,陈放看着前方的景象道:“真是好看啊。”
姜泥道:“你能不能救救棋待诏叔叔?”
“我不想他死。”
陈放看她一眼道:“那就救。”
“先让他尽情的撒欢,等他把心里的气撒一通了,我在出手。”
姜泥点点头。
第537章 很煞风景
城头上的柴青山突然发出一剑,手中长剑野狐,真正展现出了地仙一剑的气势,破空而去,光芒绚烂,剑气之雄壮,剑意之磅礴,以至于在城头和青衫下棋人之间,挂出一道圆弧形的巨大白虹。
白虹起于城头,落在青衫曹长卿的头顶,结果白虹如撞一座不可逾越的无形雷池,溅起一大团火花电光,声响刺破耳膜。
眉发皆张的东越剑池宗主高高举起手臂,牵引气机,那柄野狐在盘膝而坐的曹长卿四周急速飞旋,可惜不论如何声势浩大,飞剑只如无头苍蝇乱撞,始终不得近身三丈内。
当那柄飞剑不堪重负折断后,柴青山咽下涌到喉咙口的鲜血,向前踏出一步,双指并拢向前一指,轻喝一声:“借剑。”
少女单饵衣所背长剑顿时出鞘远游,如一尾年幼蛟龙出水,一道粗如水井口子的青色罡气笔直撞去。
对于这一剑,曹长卿依然无动于衷,笑容恬淡,右手拈子,左手拂过右手袖口,如同与人低语道。
“我大楚曾有人用兵多多益善,势如破竹,七十二大小战役,无一败绩,心神往之。”
轻轻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