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的赵毅深深呼出一口气,有些疲惫地挥挥手,欲言又止的赵骠和一直沉默的宋笠一起退下。
赵毅继续坐在井口上,望向天空。
就像个坐井观天的傻瓜。
他真的不知道,皇兄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525章 人死无怨
广陵王赵毅这边,因为寇江淮的离去,压力骤减。
而京城那边,监国太子赵篆,随着在各官员的参奏下,已经罗列出了张巨鹿十大罪状了,也已经在赵淳的旨意下,开始对中枢做出新的安排了。
齐阳龙入主了中书省。
桓温入主了门下省。
户部尚书的王雄贵,因是众所周知的张党接班人,被平调外放为广陵道经略使。
原吏部尚书赵右龄进入中书省,辅佐齐阳龙。
今年主持了京查,被朝野上下一致誉为储相的翰林院掌院殷茂春,升任吏部尚书。
而张巨鹿真正的接班人,礼部尚书白虢,则从礼部尚书变为户部尚书。
成为了太子身边红人的晋兰亭,在礼部左侍郎升任尚书后,就晋升为了礼部左侍郎。
而平楚前线主帅的卢升象,在这次掉换中,也是不贬反升,虽然不再是兵部二把手的兵部左侍郎,但被封为了正二品的骠毅大将军。
而先前被所有人视为有望领兵南下的龙骧将军许拱,虽然没能南下接替了卢升象的主帅位置,但也接替了卢升象兵部左侍郎的位置。
这次中枢官员的安排,调换,直接就表明了,张巨鹿完蛋了。
这让离阳的文武百官们,全都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就连在被围困中的闫震杏,在知道张巨鹿要倒台的消息后,都上了一份参劾张巨鹿的奏折。
当这次中枢调换的消息传到了他那里后,就算是升官没他什么事,他也是高兴的手舞足蹈,开心的不得了。
现在他就等着张巨鹿被最后的处置了,他在信心决定,只要张巨鹿能被杀,就算是在围困中,他要是好好的喝上一大碗酒,好好的庆祝一番。
其实他这个想法,很多人都有,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他死。
实在是在这二十年中,他们被张巨鹿欺压的实在是太惨了。
当然在这二十年里,不是没有人去想尽办法的扳倒张巨鹿。
恰恰相反,在这二十年中,想尽办法去扳倒张巨鹿的人那是前仆后继,就没有断过。
而且动手的人就没有一个是简单的,都是大佬。
可惜的是,就算是满朝廷的大佬们都联合在一起,也还是扳不倒这个权倾朝野的站皇帝,张巨鹿。
现在他终于是要玩完了,谁能不开心,谁能不高兴啊。
就在这次调换的几天后,新任兵部左侍郎的许拱,就去拜访现在太子身边的红人,新任掌管皇室子女读书的,勤勉房少保,陈望。
陈望作为京查时殷茂春的辅助者,两人在京查见过一年,言谈甚欢,算是君子之交。
这次许拱来找陈望,也是心中有疑惑想要请教。
两人在见面后,许拱也不多客套,直接就直入正题道:“冒昧问一句,虽然在下家族多年来,一直希望我能够某天进入兵部,可不知为何家中老人对于这次召见入京,有诸多惊奇。”
“尤其是庾老供奉,更是在我临行前,给了我福祸参半四字赠言,言谈之中亦是有些世事难测的莫名感慨,显而易见,江南道那边希望我许拱进京,但我是能否入京,却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
“敢问少保京城中是否有人帮我说了好话?”
陈望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自己。
许拱愕然。
陈望正了正神色,说道:“起先庾家上柱国进京,毫无疑问,当时确定是存了引荐许兄入京的念头,也有所布局,不知为何后来就没了下文。
“就我看来,应该是最后关头,还是决定暂时不让许兄来太安城趟浑水。”
“我当时还没有进入勤勉房担任少保,仍是坐在吏部考功司郎中的位置上,在其位谋其政,就跟太子殿下说了些言语。”
“当然,那都是些锦上添花的东西,若非许兄自身能耐摆在那里,任由我说得天花乱坠,太子殿下也不会生出什么想法。”
许拱听了有些哭笑不得。
陈望坦诚道:“上柱国庾剑康有他的考量权衡,我也有我的想法,时局动荡,我总觉得以许兄的文韬武略,此时不出山更待何时?”
“难道许兄希望错过了一次春秋战事,还要再错过一次?
“试问,许兄还有几个二十年和几次机会可以错过?”
“当然,上柱国那边出于谨慎的心思,我同样理解。
“将许兄当作奇货可居,静待局面再糜烂上几分,说不定就不是一个兵部侍郎可以打发,你这位潜龙在渊的龙骧将军了。”
许拱点头道:“少保的话,我听进去了。”
陈望笑道:“所以这次连累许兄被赶去两辽巡边,被太安城视当作笑柄,可别怪罪我的画蛇添足啊。”
“要不然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许拱豁达大笑道:“陈老弟这番话可就矫情了啊!”
陈望针锋相对,“喊了我那么多次少保,才喊了一声陈老弟,还敢说我矫情?”
“到底是谁矫情才对?”
身材魁梧坐如山峦的许拱厚脸皮道:“恳请少保大人恕罪个。”
就在两人这正在交谈时,陈望的娘子,长乐郡主赵颂,在听闻了自家来了访客后,就赶了过来,不过她没有进去,就站在屋门外静静地听着。
她听着里边的交谈,由衷的替自己的夫君感到高兴,高兴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一起喝茶一起闲聊,可以袒露心扉的朋友了。
自从成婚以来,他既高兴自己的夫君是一位,任何挑剔女子都挑不出毛病的佳偶,同时她也清楚的感受得到,他身上有一股隐藏很深的压抑。
她自问不管是她还是她娘家人,从来都没有看不起他过,反而从来都是对他十分满意,对他跟正常的夫妻,翁婿相处时是一样的。
既然不是这方面的问题,那可能,大概就是久在帝王身侧,伴君如伴虎的缘故,不得不处处如履薄冰,事事提心吊胆。
她看着这个从来不喝酒,哪怕是成婚那一天,也是点到即止。
每天都会挑灯夜读,睡得比她要晚许多,起床却要比她早很多,仿佛他总有读不完的书籍,忙不完的政务,但难得的是他从没有因此就让她觉得自己被冷落的夫君。
她为他担忧,心疼,想帮他分忧,可她这个所谓的金枝玉叶,以及她父亲所谓的皇亲国戚,却是毫无办法。
今天能看到他这么开心,不再压抑,她真是打心里为他高兴,然后就转身回房去了。
屋内的两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这次西楚的战事上。
一说起这个,许拱就忧心忡忡,语气有些沉重道:“兵部最早预期半年即可平乱,其实也不全是盲目乐观。”
“如果杨慎杏和阎震春当时不说大胜,只要撑下来,那么西楚复国就无异于是一场自杀。”
“可是两位老将的失利,促成了西楚这把新刀的开锋,才使得谢西陲和寇江淮这两个年轻天才,有足够余地去以战养战,愈战愈勇。
“现在西楚羽翼渐丰,就很难速战速决。”
“加之主帅卢升象始终有名无实,他真正的敌人,除了西楚叛军,还有朝廷的勾心斗角,军中山头的争权夺利,西楚那边却众志成城,此消彼长,这场仗,难打。”
“好在朝廷总算没有把罪过都推到卢升象头上,没有阵前换帅,否则……”
陈望点头道:“太子殿下说了,他已经做好西楚余孽大军杀至京畿内的心理准备。”
许拱一听大惊失色,赶忙环顾四周。
陈望平静道:“放心,就算这种话传到了殿下那边,你我都不会有任何事情,殿下这点胸襟肚量还是有的。”
许拱心情激荡。
陈少保简单一句话,泄露了太多天机。
粗看是称赞太子赵篆极有容人之量,以及对西楚战局抱有消极态度,更深层的含义则是陈望在跟他传递一个隐蔽信息,太子殿下是一位宽容的储君,值得你许拱投效。
若是再往下深挖,许拱就有些不寒而栗了。
太子还只是监国的敏感时刻,皇帝陛下还健在,就劝说或者说提醒一个兵部侍郎明确站位,是不是言之过早了?
难道说这里头有什么玄机?
要知道这些年太安城可没有传出半点陛下身体有恙的骇人隐秘啊。
难道说?
就在许拱内心剧烈天人交战的时候,陈望就转移到下一个话题。
接下来俩人就又畅聊了小半个时辰后,许拱就起身告辞。
陈望也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门外,笑着道:“明日许兄就要前往北线,我还要准时去勤勉房,就不送了。”
许拱点头道:“无妨,你我以后有的是机会相聚。”
许拱登上他那驾看起来不起眼的马车,就离开了,
陈放看着他走了,就抬头看了一眼又下起雪的天上,转身踏上台阶,突然对那位老门房吩咐道:“老宋,备马车,想去赏雪了。”
“还有,记得让人跟她知会一声。”
老门房听了,答应一声,立刻就去。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驶向南城门,在出了南门,到了一处小渡口后,停下了马车。
陈望从车上走下来,不知为何,他站在前往南方的渡口,视线望的方向,却是西边。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件,常年携带的一小片物件,放在鼻子下,就轻轻嗅了嗅,一脸的思念。
他在年轻时读书,曾见古语有云,三世修得善因缘,今生得闻奇楠香。
他手中的正是一片万金的奇楠木。
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寒窗苦读十年书依然前途未卜的穷酸青年,他经常坐在那个芦苇丛生的荫凉渡口读书,而她往往会一边捣衣一边听他读书。
他说以后科举成名,一定会衣锦还乡,一定会给她捎带些这奇楠香木。
还有。
一定会娶她。
然后,他千里迢迢来到了这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在的科举中成功跳过了龙门。
只是到最后,他成亲了,掀起了红盖头,可烛火中的那张娇艳脸孔,却不是她。
他只给那家乡女子送去了“勿念勿等”四个字。
这么多年,他最怕的不是那位天心难测的皇帝陛下,也不是那位锋芒内敛的太子殿下,更不是那个无孔不入的赵勾。
他最怕自己说梦话,怕自己喊出她的名字。
她曾经羞红着脸却一本正经跟他说,以后若是成亲了,田间劳务就不许他碰了,为何?
因为他是读书人啊。
陈望捏紧那片奇楠,嘴唇颤抖,闭上眼睛。
他没有理会洛满肩头雪。
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