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战场上,谁管你爹娘是谁,一颗头颅就是一份军功。
接着就在杨慎杏开始想着,等接手掌管櫆嚣军镇后,怎么才能找到赚取军功的新机会,把那帮纨绔子弟喂饱时,南边突然就响起一连串尖锐的哨鸣声。
杨慎杏一听,眼皮子就不由自主跳了跳,赶紧骑马,就向着南奔去。
杨慎杏快马加鞭赶到时,就看到一名他能叫出名字的中年斥候,背后插着一支箭趴在地上,已经是气绝身亡了。
更早到达的杨虎臣扶住斥候尚且温热的尸体,咬牙切齿,正要开口禀报军情,在马上的杨慎杏摆了摆手。
杨虎臣知道轻重,命人抬走阵亡斥候的尸体,上马跟父亲并驾齐驱,迅速走到一处僻静处,杨虎臣才黑着脸沉声道:
“爹,去櫆嚣军镇的六名斥候,就回来了这一个。”
“城头已经竖起了楚字大旗,城前也连夜临时挖出了三道壕沟,其中胸墙、雉堞和箭垛的设置,手法娴熟,不比咱们蓟南工营生疏。”
“此城两翼更有骑军游曳,数目不详,但应该是不打算死守櫆嚣了。
“怕就怕这帮西楚余孽一口气都将全部骑军摆在櫆嚣附近……”
杨慎杏冷笑道:“断然不会,櫆嚣地势只能放下三千骑,再多就只能做做样子。”
“三千骑,加上城内六七千叛军,守城还行,主动出城攻击,脑子被驴踢了还差不多。
“现在怕就怕他们更多盯着咱们身后的这条补给线,过了沁水津渡,多出一个青秧盆地。”
杨虎臣小心翼翼问道:“爹,咱们退回沁水津渡北岸?”
“有河水阻隔,对方就算有骑军优势,也施展不出,是攻是守,咱们都还有主动权,大不了就是没了头功而已……”
杨慎杏面沉如水,没有作声。
这时候又有新一拨斥候返身带回军情,传来一个让杨慎杏杨虎臣父子觉得荒诞的消息,櫆嚣重镇外有两千轻骑开始向北快速推进,很快就要跟他们迎头撞上。
蓟南步卒的南下速度快慢适度,称不上步步为营,但应对各种敌袭都不至于手忙脚乱,更远远称不上疲惫之师。
更何况杨慎杏麾下,也有四千养精蓄锐多时的轻骑。
杨慎杏觉得有些好笑,对方是哪个娃儿带的兵,是不是熟读兵书结果把脑子读傻了?
只觉得对上远征步卒,只要手里握有骑兵,就可以大肆扑上?
杨慎杏微笑着下令道:“虎臣,让文奇做先锋,领两千骑前往,你则亲自率领三千骑随后压阵。”
“若是咱们那三千铁骑主动请命,你不妨应允下来,让他们居中捡取战功即可。”
“见见血,也好回京以后才好跟他们那帮狐朋狗友们吹嘘。”
“还有,让人注意盯着青秧盆地的动静,西楚这些个捧了十多年兵书的愣头青,保不齐会做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举动。”
杨虎臣听了领命而去。
杨慎杏策马前行,然后登上一座紧急搭建起的简陋瞭望楼,扶着粗糙栏杆,望着前方的战场,心中突然就有些感慨。
春秋战事中,两军对阵,天时地利人和,锱铢必较,他曾经跟北凉数人都并肩作战过,那才是真的赏心悦目。
袁左宗的骑军冲锋,哪怕人数在劣势上,但在旁观者眼中,仍有狮子搏兔的气势。
褚禄山的殿后阻截,不论追兵有多少万人,这头肥猪永远不会让人感到有后顾之忧。
陈芝豹坐镇中军大营,一场战役之中,下达数百条精准指令,每一营每一名都尉都如臂指使。
当今天子为何独独青眼于这名小人屠,正是因为陈芝豹,在十万以上大军的对垒厮杀中,在春秋兵甲的叶白夔手上赢得过绝对战果。
而且赢得毫不拖泥带水,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杨慎杏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春秋最大功臣姓什么?
只是那瘸子赢了沙场,输了庙堂,怪不得别人。
这时杨慎杏突然咦了一声。
就看两支人数大致相当的骑军在相遇后,对方在他孙子文奇的冲击下,竟然没有兵败如山倒,还有一战之力。
他原先还有些担心这是敌人的诱敌之计,文奇年轻气盛,若是让己方骑兵在这里折损过大,终归不美。
杨慎杏自嘲一笑道:“这毕竟不是当年春秋时打西楚那会儿了,哪来那么多的血战,死战。”
接着杨慎杏就安静得望着战场的动向,当看到那私下跟被他和儿子调侃为“三千铁骑”的精兵冲出去了,点了点头。
虎臣此时放出他们冲阵,恰到好处。
文奇跟敌方的战损大致是二对三。
这一来是文奇在战局略优的形势下收割不够果决,没能立即扩大战果。
二来是这批敌骑,应该是西楚花大血本喂养出来的精兵,是试图用一个胜利来鼓舞整个西楚军心的。
不过很快杨慎杏就皱起了眉头,看着那帮少爷兵们心道:“那三千骑在如此巨大优势下的冲锋,竟然还这般婆婆妈妈。”
就见在前方的战场上,那三千骑在冲进大堆人马尸体之中后,冲速立刻就明显的大幅度降低了。
一来是这帮少爷兵们本身骑术就差,二来也是初次上战场,被尸体给吓着了。
不过当櫆嚣骑兵丢下了六百多具尸体,开始撤退后。
杨文奇的骑兵就故意让出一条追杀通道,而杨虎臣始终就保持着匀速推进,在后边压阵。
这时候的那三千骑,在经过初期的不适后,终归是那些战场上活下来的,功勋将领们的后代,才过了一代人,骨子里的血性还未全然消失,在贴身扈从的小心保护下,开始人人争先了。
杨慎杏笑了笑,轻声道:“总算还有那么点当年你们祖辈父辈在战场上拼命的样子。”
可还没有等他笑多久,很快他突然脸色开始剧变。
他握着栏杆,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
这不是蓟南轻骑能带来的,那种小规模的轻微颤动。
这是在不可能出现大规模骑兵下,只有人马皆负甲的重骑兵,才能踏出的震动!
杨慎杏这些年不是不垂涎那种瞧着就震慑心魄的重骑,只是没有负重卓越的大马,没有足够的银子支撑养护,没有真正可以驰骋的平原,根本就养不他重骑兵。三者缺一,就别做梦了。
自从在春秋时期,有人提出了重骑是致胜的关键论调后,拥有一支千人以上的重骑,就几乎成为了每一名实权的将领都割舍不掉的执念了。
可西楚现在竟然把重骑用在了他这里。
杨慎杏阴沉着脸道:“不投入东豫平原,砸在这里,真当老子的蓟南老卒是纸糊的?!”
很快一股黑色洪流就在他的视野中涌现。
不过很快他就松了口气。
对面的重骑虽然看似是势如破竹,不过一共也就千余骑,还影响不到大局。
同样是体力充沛的生力军,就看虎臣的三千轻骑和对方的一千重骑,谁更狭路相逢勇者胜了。
年轻骁将杨文奇自然比爷爷杨慎杏更早感知到了敌军这支重骑的入场。
他抖掉枪尖上的鲜血,没有鲁莽结阵阻挡,而是立刻就派人传令,让那正躺在马背上拾取战功的三千骑,立即后撤。
而且务必不要掉头就退,而是要给他父亲杨虎臣的三千轻骑腾出一条通道。
这当然同时也便于敌方重骑一鼓作气的冲锋,只是两权相害取其轻,总好过这三千骑裹挟其中,不但要被重骑杀个通透,还要阻碍父亲三千骑的冲锋。
到时候己方六千人马一旦乱成一锅粥,哪里经得起对方这黑甲重骑的巨大冲撞。
杨文奇看到那些很多在接到命令后,还是光顾着提枪刺杀那些敌方落马骑兵的纨绔子弟,一些人还大笑着故意戳空长枪,逗弄着在他们马蹄下狼狈躲避的敌方士卒。
杨文奇震怒不止,快马上前,一枪轻轻刺中一名世家子弟的铠甲上,怒喝道:“抬头看一看前方!不想死就按令后撤!”
好在一千重骑的冲出,不可能盯着他们这散乱在战场中的五千骑追杀,在杨文奇麾下轻骑和世家子扈从的牵引保护下,大部分总算成功后撤。
但仍有数百骑冲在最前头的公子哥有些愣神,而且醒悟之后,也是吓的直接就在直线上调头逃窜,留给那一千重骑一个大摇大摆的后背。
杨文奇眼眶通红,遥遥看到数百骑中几个熟悉的身影,那些家伙那可都是太安城里公候伯府里的,杨文奇一咬牙,让身边几位跟随爷爷一起南征北战的老卒,率领三百亲卫骑兵上去拯救那帮混蛋。
杨文奇绕出一个弧度撤退,泪流满面,不忍心去看身后的场景。
杨虎臣率领三千轻骑,一骑当先,怒喝道:“杀!”
杨慎杏眼睛睁大,扶住栏杆的双手止不住颤抖,青筋暴起。
随着一千重骑的浮出水面,远处又有左右两翼各一千轻骑冲杀而出。
杨慎杏不是神仙,改变不了一触即发的战局。
也不用他如何多说,蓟南老卒在各自将领带领下就开始结阵拒马。
一队世家子弟的轻骑堪堪躲过冲锋重骑的洪流撞击,他们从直线之外的路线上疯狂撤退时,就看到他们无数的轻骑兵在被重骑一撞之下,就连人带马都被撞飞出去。
要么就是被对方重骑给一枪刺穿,然后被甩到地上,被后边的骑兵踏成肉泥。
而他们轻骑的长枪,却只能是在敌军重甲上划出一点火星,就滑开,然后撞开,刺穿。
这帮少爷兵,在这一刻就全都被吓破胆了。
而杨慎杏此时是一脸的匪夷所思,瞪大眼睛看着前方的战场,不敢相信,竟然会是自己这方全无一战之力?
要想调教出这样一支在战场上不是累赘,能一锤定音的重骑,何其之难!
杨慎杏愤怒至极,一半是因为这些西楚余孽,带给他这位安国大将军的惊喜,一半是因为,对方选择将他这里选作突破口的轻视。
最后这一仗打下来,杨慎杏直接就失去了一半的骑军,他儿子杨虎臣丢掉了一只胳膊,不过还好活下来了,三千子弟兵也没有损失,成功都活下来了。
大军也在西楚没办法一下吃掉他们的情况下,成功的向后撤。
只不过在西楚军队一不再进攻后,那被吓破胆的三千子弟兵立刻就提出,他们要脱离大军,快速的穿过青秧盆地,撤回沁水津渡以北。
杨慎杏没有拒绝,只是提议跟随步卒大军一同缓缓退却,以防对方数目并不小的轻骑展开袭击。
结果这三千子弟兵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可是天一黑后,他们就连夜北逃了。
杨慎杏在得知消息后,就只好拔营随之北移,并且让孙子杨文奇出动全部骑军衔尾护送。
杨慎杏只能希冀着,西楚主事东战场的主将,抓不住己方这个步骑分离的机会,甚至不惜让前军做出扑杀櫆嚣军镇的伪装迹象。
结果到了半夜,就只有他孙子杨文奇回来了。
并且杨文奇肩头被剐去了一块大肉。
当杨文奇在见到了杨慎杏后就泣不成声,说敌军轻骑极其擅长夜战,还分兵数路。
不但袭击了他们准备仓促的蓟南骑军,还故意将那三千鸡肋都算不上的骑兵往南大肆驱逐,用以扰乱阵型。
他无奈之下,只能让骑军以三百人为一营,分批的去送死断后,才护下了那群该死却不能死的三千人。
说完他就昏过去了。
杨慎杏听了这情况后,暴怒的直想杀人。
不过当他在又询问了几个后边侥幸活着回来的人后,他就改为惊惧了。
按照他们的说法,敌骑不但长于夜间奔袭,而且箭术精湛,连北莽蛮子的外围游猎都模仿得有模有样。
既不近身也不远离,始终保持在一箭距离上,射出一拨箭雨之后即撤,如此反复,这需要极其娴熟的马术和箭术做底子。
这样游曳战术,并非无懈可击,杨文奇如果能放着那三千骑撒手不管,完全不需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杨慎杏在那一刻,也终于知道对面的主将根本就没想着要与他们蓟南步卒一较高下。
而是预料到了他杨慎杏和那身份特殊的三千骑的心理,先是诱使杨家骑军出击,先伤士气,一开始就下猛药,用重骑吓破那些纨绔子弟的胆子。
猜到这些兔崽子会不顾大局的亡命难逃,以及他们蓟南骑军迫不得己的护送,再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吃掉骑军。
可以说,敌军表现出来的战力,杨慎杏确实刮目相看,但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心底并不畏惧,可输就输在他杨慎杏不得不接连两次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