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谁能知道,这位老明府的麻枲粗衣之下,套着的是精美华丽的貂蝉之衣,是价值百金的蜀锦花布?
谁又能知道,这位老明府家宅后院,内置五厨,光是为他和他的家人做饭的厨子就多达十五人?
每次吃饭,三鼎不足用!
假的让丁缓感觉恶心!
而类似这样的人,这样做作的人,丁缓这些年来见过不止三五个。
与之相比,现在声名狼藉的公孙敬声虽然可恨。
但人家起码不伪作,很真诚。
从不掩饰他的贪婪与无耻。
丁缓不确定,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否也是和那些人一个路子?
甚或者包藏祸心?
譬如说,他只是觊觎自己的财产和技术,就拿这个所谓‘建小康、兴太平’来诓骗自己。
只要自己上钩了,成为了官吏,那不就是对方毡板上的肉了吗?
类似的事情,丁缓也不是没有听说过。
可……
在心中,却还有一个声音在极力呼唤着、唱诺着:“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再造新王!”
他曾听说过的那些小康世、太平世的描述,更是令他热血沸腾,几乎不能自已!
没有人能拒绝得了那些伟大世界的召唤!
哪怕是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即使是身无长物的城旦司空,也是不能!
丁缓更想起了自己父亲临终之时的哀叹:“恨不从义死,留做今日羞……有何面目去见历代先师于九泉之下呦!”
于是遗命自己等兄弟姐妹,不许厚葬,只以竹席裹身,不许立碑建冢,只准每年祭日,在其陵前拜祭一次。
身在此世,丁缓自然也受到了来自公羊思想的影响。
他知道,他父亲已经坠堕诸渊,成为了先师们的罪人!
能挽救他的唯一办法,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子孙们,重建被断续的传承!
可是……
怎么重建啊!
父祖先师们,苦苦煎熬百年,一无所成。
自己不是早就已经绝望了,早就已经放弃了吗?
但为何……为何……如今那心脏还在跳动?
为何还会如此难以自抑?
在这样的复杂的情绪困扰之中,丁缓举棋不定。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接受对方的邀请,为了心中的血与父祖先师们的梦去赌一把,还是……接受命运,接受现实呢?
兼爱非攻、尚同尚贤!
子墨子的道路,在今天还存在吗?
以百工之力而兴天下之大利,用百工之器以作四海之王器的世界是否存在?
丁缓不知道,也给不出答案。
但是……
他看了看周围的门徒与子侄们。
这些年轻人,这些充满了朝气的年轻人。
他们有的跟随自己已经十五年了,也有的才刚刚开始追随自己,脸上的稚气甚至还未褪去。
若自己贸然踏入仕途,进入名利场。
若事败身死,他们会是个什么下场?
想到这里,丁缓终于做出了决定,他不能也应该为了自己个人的追求而将门徒弟子们置于不顾!
他不是墨翟先生那样的圣人。
能够为了天下大利,而赤脚蓑衣,奔走于列国之间。
能为了阻止楚国伐宋,连续十日十夜,不吃不喝,疾驰数千里而至楚都,消弭大战。
他更非孟胜,能为了一个承诺,坚守孤城,身死族灭。
更不是腹鞟,可以置父子之情不顾。
他甚至比不上任何一个曾经的先师门徒。
可以将天下人看的比自己还重要,可以为了救助一个孤寡,宁愿自己挨饿受冻。
他不行,他只是一个凡人。
卑微的活在这个世界,靠着技艺与一点点微末之术,在这乱世为家人营造一个温暖的港湾。
别说天下了,他甚至连自己的父辈也拯救不了。
想到这里,丁缓就看着张越,长身拜道:“侍中公厚爱抬举,缓诚惶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