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抬起头,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就跑了。
不,现在跑,说不定已经晚了。
从眼睛所在的位置,就像被扯裂开了一样,麦明河的脸被截断成了上下两个部分:眉毛以下,面颊以上,露出了一截黑幽幽的虚空。
两只手扒在漆黑缝隙上,正将它越扒越大。
那一截逐渐张大的虚空里,慢慢地,挤出了一个人头。
……他认出来了,从麦明河脸上钻出来的人头,也是麦明河。
“居民化,已经完成啦。”梦编剧宣布道。
最近事情实在太多了,好久都没写过感谢章了,很多事都抽不出时间做。我的一天好像没有24小时,顶多16个小时,是谁给我克扣了,请站出来自首
第115章 海芦苇薛定谔的麦明河
“头一回看见吧?”
那一张年轻女孩的面孔上,弯着一个笑。“一个完完整整的活人,保留原有一切的前提下,变成居民……以前从没见过吧?”
海芦苇愣愣地趴在地上,明明知道自己应该爬起来跑,却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说:“是、是啊……”
“没见过,就多见见。”居民细细地笑着说。
海芦苇觉得,他可能正在用生命赞成这个提议。
眼前这一幕,哪怕是在人类最深的噩梦里,都从没有发生过:麦明河,正一点一点从麦明河的头颅里爬出来。
两只手握着脸的边缘,额头、眉毛、眼睛……逐渐上升,在昏暗里浮现出两张交叠的人脸。
既恐惧,又无法不看——他好像被自己的目光给绑在了原地。仅仅是理解眼睛所传达的视觉信号,大脑就已经用尽了全力,甚至想不到自己应该逃跑了。
大半个人头上,多了一个人头。
从脸里伸长了脖子的麦明河,慢慢睁开了眼睛。
“好奇怪啊,”新生出的人脸低声说:“好奇怪啊。”
“哪里奇怪了?”梦编剧在一旁问道。“快出来呀,爸爸等着你呢。”
“……爸爸?”
麦明河转过头,看着梦编剧;底下那张脸没转,所以两张麦明河的脸,一左一右地拧着。
居民好像忘了,它的脸上仍然是那一个年轻女孩的模样。
“是的,快点爬出来,你重生了。”
“重生了啊……”她恍恍惚惚似地说,“对,我是重生了。”
麦明河——还是麦明河吗?——又看了看地上的海芦苇。
“啊……海芦苇,”
她低声说,漆黑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两张脸上的嘴唇以完全同步的节奏,一张一合。“我记得你……好奇怪啊。”
“究竟什、什么好奇怪?”他听见自己的嗓音,颤颤巍巍地问。
居民麦明河低下头,看了看底下那一个麦明河的躯壳内部。“这个里面……和外面,一样,又有点不一样。”
她在说什么?海芦苇听不懂。
他还不等问,居民已经着急了。“快从那具身体里爬出来!磨蹭什么呢?”
麦明河充耳不闻,目光落在了海芦苇的手表上。“……几点了?”
海芦苇一个激灵,抬腕看了看,结结巴巴地说:“十、十二点三十八。”
麦明河的头,从麦明河的脸上,歪了一歪。
新伸出来的这一张脸下,好像只有无穷的细长的脖子,至今还没看见肩膀。
“外面才是真正的巢穴吧?”
她冷不丁地说,又低头看了看原躯壳的内部,那姿态就像一个人抻开裤腰,看了看自己的腿。“这个里面……是一个人造的小世界……是十二点二十……”
如果把“清醒梦”形容为一个小世界,似乎也可以——但那种事,就留给麦明河和梦编剧去讨论好了。
可能是大脑终于从视觉冲击中缓过来了,海芦苇的理智重新回了炉。
自己赶紧走才是正事,跟一个新任居民聊什么聊?
“你重生了,就不必理会过去的世界了,”梦编剧似乎正强压着不耐烦,说:“你已经是居民了,快点爬出来。”
“不行啊,我爬不出来。”
这一句话,叫正在往后退的海芦苇一怔。
他竖起耳朵,尽量不出声地往门口方向挪。两个居民好像都对现状有点把握不准,谁也没有理会即将逃跑的他。
“哦,莫非你身为居民的形态,就是这个样子吗?”梦编剧似乎理解了。“嗯,1.7张脸的模样也不错,很有冲击力的美……”
麦明河幽幽地看着它,低声说:“不是。”
“你什么意思?”
“我已经懂了……这么奇怪,其实是因为我上当了,对吧?”
海芦苇的脚步一顿。
在昏暗大厅里,他拉开了好几米的距离,有点看不清麦明河脸上的表情,只听她说:“这个里面的世界,是人造的……我填写完了居民资料登记表,才看见了出来的通道……以居民的身份出来。”
跟之前相比,居民麦明河的思维和语言,都好像十分松散。
“对,”
梦编剧显然认为,现在已经没有继续蒙骗的必要了,细细地笑着说:“那是我编写了内容的清醒梦,喜不喜欢?梦的剧本结局,就是你如实填完了居民资料,终于以一个居民的身份苏醒了——感觉很棒吧?”
它仰起头,脸上的一张张面孔急速切换起来,仿佛一个即将完成伟大歌剧的演员,在仰头唱最后的高音。
“做居民好爽快好开心好幸福做居民好爽快好开心好幸福啊没有烦恼什么烦恼痛苦压力都没有只要尽情做自己就好了呀呀呀”
等它最后一个尖音落下,海芦苇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滑坐在地上了——即使他拼命堵耳朵,依然没能阻止破碎的音符,从指缝间扎入脑子里。
……他的大脑就像一张被扎得千疮百孔的布料,在昏暗大厅里摇摇荡荡。
“可我一直在思考别的事情,”麦明河不愧是居民,仍然平静地说,“在填表时……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仍然是十二点二十呢?为什么我知道向导的名字呢?为什么我少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呢?”
梦编剧的脸上,凝固成了一片空白。
它仰起头,看着麦明河高高的脸,说:“什么?”
两张——不,2.7张居民的脸——彼此对视了一会儿,梦编剧才说:“那又怎么样?你还是把表填完了。”
“是的,因为一般来说,人很难想到自己会好端端地突然进入梦里,所以发现不了真相。”
麦明河歪过头,这次,下面的脸也一起歪了过去。
“等我意识到我其实不是居民的时候,表填完了,我也要开始居民化了……啊啊,好讽刺好讽刺好讽刺”
海芦苇忍不住皱起了脸。
“表格最后的问题是,‘作为居民,你是否仍持有死亡时的人类躯体’?”麦明河忽然冷静下来,说。
梦编剧笑起来。
“这是我为了让你以完整人类的状态,直接变成居民而特设的问题呢!完全的人类,变成居民以后,一定比所有人都强大。”
麦明河抬起一只细细长长的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另一手,仍搭在下方的脸上。
“看到这个问题时,因为我仍然一直在思考,就顺手填了‘是’。”
梦编剧好像也在耐着性子,与自己的成果说话:“那又怎样?我说了,你只能写下真实答案。真实回答了,才能把你变成居民。”
“嗯……我受你的清醒梦蒙骗,以为自己在巢穴病房里时,就心脏病发作死了。”
麦明河低声说:“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回答问题时的我,既持有‘死亡时’那一具身体,又没有。所以我的答案,既是真实的,又不是。”
“什么叫既有,又没有?”梦编剧站在原地,脸上一片空白,问道。
居民麦明河自从露脸,第一次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心脏病发作时的身体,是一具八十六岁的身体。以为自己是个居民时的我,却只有二十多岁。同一具身体,因为一个伪像,差了六十年。”
海芦苇睁大了眼睛。
“所以,那具八十六岁的身体……我是‘既有,又没有’。”
她低声说,“你是第一次把人变成居民吗?你追求的答案,都是非黑即白的……但那一个问题,却无法用是或否来回答……”
居民麦明河抬起双手,看看它们,又看看下方的身体。
“好像因为最后一个回答的双重状态,我才变成了现在这种奇妙的样子……我啊,似乎既是居民,又是人类……状态叠加起来了。”
梦编剧哑巴了一会儿。
“这样啊……”它像人似的托着下巴,喃喃地说:“不过,只要你是居民,其他的好像也不碍事……”
她是否还能恢复成人类?
但是海芦苇明白,那不是自己的事。
麦明河下场如何,不是他管得了的;他唯一一件该做的事,是早点逃走。
就算要救她,也该是她所属家派的责任,不是他的。
要走,现在就要走,他没有义务——
麦明河与梦编剧,谁都没有注意到悄悄从图书馆大门中溜出去的海芦苇;或者注意到了,只是谁都没在意。
……这一次进巢穴,从头到尾,都太叫人难受了。
他冲出大门,一口气扑下台阶,大步跑过那一辆废弃的汽车时,忽然听见有人从车里低低地叫了一声:“……海芦苇?”
海芦苇浑身都炸开了一层白毛汗,踉踉跄跄退后两步,这才意识到,原来是车内广播又亮了。
“我们今日的幸运听众,是来自黑摩尔市的猎人,海芦苇。”主持人低声在车内说:“啊……非常感谢你打进电话。请问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海芦苇愣在原地,看看图书馆,又看看汽车。
下一刻,他从车内广播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因为惊慌和逃跑,略微有点气喘。
那确实是他自己,不是别人假扮的;因为那声音说的话,每一句,都是海芦苇脑子里的想法。
“在布鲁蓝区图书馆里……我才认识不久的一个猎人,麦明河,看起来人很好,很温柔……但似乎已经没救了。我从没有遇见过那样的居民……我没办法抵抗它们。我只好丢下她跑掉了,就像多年前那次一样……”
“哎呀。人的命运啊……”
主持人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希望你不要将命运的跌宕与嘲笑,放在心上。这次不一样了,我保证。你看,已经有人赶过去救她了……她真是个幸运的人呢。”
广播后面说了什么,海芦苇没有听清——因为他在自己的声音开口时,就已经迈步跑了。
他总算仍有理智,知道今夜再诡异,也不能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巢穴里乱撞——每走一步,都要小心地试探、检查,在找出安全路线后,才能谨慎地落下一只脚。
这样一来,海芦苇自然是走不快的。
他抬腕看了看表,发现都十二点四十九了;可他一回头,还是能看见图书馆和广场,压根没走出去多远。
“打扰了,”
前方一个轻柔含糊的嗓音,忽然从夜幕下响起时,海芦苇甚至都忘了要害怕——他今晚受的惊吓委实太多,神经都木了。